《条件现实》亭灯

130、迷路

　　叶沉舟刚准备迈出去的脚恰好被前方的小石子绊住，只能连忙稳住身形，才让自己没有被吓得直接倒在谢落面前。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喜欢你是什么意思？！

　　可是谢落好像完全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一般，端着一张比此刻阳光还要明媚几分的笑脸朝他小跑而来，又仰头重复了那句话。

　　“我刚才跟你说——”

　　脑后的红绳随着动作在空中随意飘荡若隐若现，每次出现的瞬间都被叶沉舟敏锐的眼睛一一捕捉。

　　“阿晨哥哥，我喜欢你。”

　　叶沉舟撇开眼没敢直视面前突然这样热情的人。
　　且不论谢落的喜欢到底是哪种喜欢，他扪心自问，自己活了二十年根本没有人会如此直白地表达对他的喜爱。小时候的他受到的只有无尽的折磨和辱骂，而长大了遇到的损友们更不会和他说什么。

　　待人处事向来游刃有余的叶沉舟在此刻陷入慌乱。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谢落的语气似乎有些低落。

　　“没，不是，我当然有想说的。”凭借多年处事的经验，叶沉舟迅速调整状态，盲目地理清混乱的大脑，然后找到了一个看似确切的答案。

　　“我也喜欢你。”他勾了勾嘴角俯身替谢落挽起额头乱飘的碎发，“怎么突然这么说了？”

　　他大概是太敏感了，刚才居然在心里害怕谢落对他的喜欢不是兄弟之间的友情、或者类似于养父母那样的亲情，而是独属于恋人、想要相伴厮守一生才会有的爱情。

　　或许是之前谢落一直不想要他离开的行为让他产生了错觉，抛开谢落过去的经历不谈，这样阅历不丰富的孩子哪里谈得上什么情爱，一定是把他当成自己哥哥，又怕他离开才会这样直说的。而且从本质上来说，他也很喜欢谢落，喜欢这个能够让他自在相处的小弟弟……

　　“你说到太阳了。”谢落闭着眼睛总是很享受这样能够给予他安全感的动作，“你就是太阳，地上所有的太阳没有一个比得过你。”
　　是你把我拉出黑暗，照耀了现在的我。

　　谢落没说出后面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傻乐。

　　叶沉舟看着他单纯的模样不觉好笑。
　　果然还是孩童心性，等谢落再长大点再说也不迟。

　　“那你又为什么要那么叫我？”他问道。

　　“你的名字里面有一个‘晨’字，不就是太阳升起？”

　　叶沉舟手上的动作一顿，脑海里忽然浮现先前教授谢落的画面，他感觉鼻头莫名一酸，只能假装没事般转头朝湖边走去。

　　这是他逃出家族后为自己取的名字，沉舟沉舟，沉的哪里是小舟，而是那个在背后操纵一切却可以完美规避法律惩治的周氏家族。现实中他无能为力，不能动摇那个家族的一分一毫，只能跟自己怄气，为自己取了这样一个不祥的名字。

　　从此以后，他听过无数人对人对他的称呼，从长辈的小叶、叶沉舟，再到同辈之间的哥，叶哥或是舟哥，每一次对他的呼喊都像是在提醒他，他的复仇根本没有完成，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在这里放纵自己。

　　然而说来也巧，同样有一个不吉利名字的谢落偏偏没有选用代表他母亲的“叶”姓，也没有选代表仇人的“舟”字，偏偏选了“沉”这个他自己选择的充满了不详寓意的字，又自发地为它赋予了一个积极的含义，还自我认可良好，甚至现在也还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叫他。

　　“阿晨哥哥，哥哥……”

　　“好了别喊了。”叶沉舟迎着太阳拦住谢落，怕他一激动冲到水里去了，“我之前教你的东西就是这么用的？谁告诉你我名字里面的‘沉’是那个‘晨’的？”

　　“我就喜欢叫这个。其他人都不会这么喊你，只有我可以。”

　　“那我是不是也得给你找一个好称呼？”

　　“随便阿晨哥哥开心就好。”

　　叶沉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样被一口一个哥哥的喊得很舒服，之前从来没有满足过的虚荣心好像在这一刻疯狂膨胀起来。
　　只是不知道他们关系这么亲近到底是好还是坏。

　　“对了，其实我今天还是给你准备了一个儿童节礼物的。”他没有喊谢落的名字或者昵称，反而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小黑袋子。

　　谢落有些好奇地接过袋子，折腾了半天才把上方固定的麻绳拆开。

　　“这样我们连各自的专属武器都有了。”叶沉舟静静地看着谢落，“我之前就在担心你总是想不开，干脆决定送你一个差不多的了。”

　　他的话音刚落，人便被扑了个满怀。
　　某个傻小子一边激动地搂着他一边喊“谢谢阿晨哥哥”，弄得他只能不好意思地回道“不用谢”。

　　“你冷静点，小心被刀锋划伤了。”

　　谢落这下才冷静下来，上下抛飞着这把量身定制的匕首，还原地秀了几下，动作快得连叶沉舟都自愧不如。

　　“你再练个几年说不定就能超过我了。”

　　谢落果然不服气地朝他“哼”了一声，转而仔细欣赏起这无比珍贵的礼物来。

　　这是一把纯黑色的匕首，用的材料明显都是昂贵而且稀有的金属，否则拿在手上不会如此自如轻便。最能让他感受到的变化是，这把匕首比他平时训练时用的要小一圈，明显是叶沉舟为了方便他使用特地设计了尺寸。
　　而且除了这些细节以外，刀面上有几道划痕，形状就像是……

　　一朵桃花。

　　“这是我亲手刻上去的，可能有点丑，希望你别太介意。”叶沉舟伸手指向那道有些走形的花纹，“其实你当时在我的配枪上留下的也不是胡乱刻上去的吧？那是一个太阳和小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画上去了……”谢落把匕首好生装回袋子里，“我以为你一直不知道。”

　　“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看出来的。”叶沉舟有些惭愧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掩饰尴尬，“这是我去订制礼物的时候被工人师傅发现的，后面我顺便让他修整了一下，现在更好看了。”

　　“那我的符号就是桃花，你的就是太阳和小船？”谢落激动地问道。

　　“算是吧。”

　　“谢谢哥哥！”

　　说完谢落竟然在叶沉舟的注视下直接蹦了起来，用双腿盘在他的身上像个树袋熊似的，死死搂住叶沉舟不放。

　　“好了好了，你别谢了，我要被你勒死了……”

　　两人又在无人的湖边闹了许久，好像被人嫌弃的湖边才是真正的游乐园似的。
　　而就在他们冷静下来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童声。

　　“你，你们好……”

　　几乎是在陌生人开口的瞬间，谢落便一下子蹿到叶沉舟身后，顺手把他扣在挎包带子上的鸭舌帽取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完全没了刚才开心的劲头。
　　叶沉舟挡在两人之间，略显警惕地看向来人。

　　女孩的脸和谢落有几分相似，都是圆圆的让人一看就觉得很可爱忍不住亲近的类型。她打扮得十分精致，穿着与镇上的人都不太相符的华丽裙装，看上去应该是从外地特地来游乐园体验新项目的。
　　然而女孩裙子的下摆却是空荡荡一片，唯一能够支撑身体的只有她身下的轮椅。

　　“你有什么事情吗？”
　　确认来者没有恶意后，叶沉舟松了口气主动上前问道。
　　他差一点以为又是哪里派来的孩子要骗他去什么地方，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女孩眼眶红红的，似乎才哭过一场。她看了看叶沉舟还有对方身后的谢落，咬着嘴唇犹豫很久才和叶沉舟开口说道：“我和我的爸爸走丢了，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一下他？”

　　“走丢了？”

　　“对，我爸爸他原本在买冰淇淋，我在边上等他的。可是我一回头他就不见了，我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女孩越说越难过，似乎又要哭了，“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你们了……”

　　叶沉舟最见不得孩子在自己面前哭，赶紧走上去蹲在女孩面前轻声问道：“别哭别哭，我带你找你爸爸好吗？”

　　女孩用手擦掉眼睛里泪水呜咽：“谢谢大哥哥。”

　　叶沉舟无法，即使当代大多数人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他也不能放任对方独自在偌大的游乐园里到处乱跑，只好推动女孩的轮椅暂时先朝卖冰淇淋的摊位走去。
　　刚迈出一步，他便感觉胸前一紧，回头看去，谢落正死死地向后拽自己身上的挎包带子，好像生怕他忽略了某个小鬼似的。

　　他没有明说，倒是空出一只手把谢落揪着包带子的手拿开，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谢落把手搭在他手臂上，还赌气似的掐着他的手，不过人还是乖乖地跟着他往回走，时不时借着帽子的掩护朝四周乱瞟。

　　“好好跟着我就行了，你不用去找路的。”叶沉舟把谢落的注意力拉回来，又向前方的女孩说道，“以后迷路的时候不要乱跑，如果你今天遇到的不是我的话，可能会被坏人带走的。”

　　女孩找到帮手后显然放松了很多，她来回看着周围的人群寻找自己的父亲，闻言还顿了一下才反问：“可是爸爸跟我说过，现在不会有坏人把我拐走的，大家都是好人。”

　　叶沉舟沉默了许久，直到快到摊贩前才回道：“你说的也没有错，但是小心点总归比较好……”

　　今天天气暖和，不少人还在排队买冰淇淋，然而摊位前面并没有任何疑似女孩父亲的人，大家看到有人居然坐着轮椅来游乐园，也只是稀奇地朝这里投来一眼，又各自玩耍去了。
　　三人在原地等待了片刻，还是没有见到女孩父亲的影子，最后还是决定去广播室通过广播寻人。

　　巧合的是，他们在广播室前正好碰到了急匆匆朝这里赶来的男人。

　　“太好了，你没有事情就好。”男人立刻跑到女孩身前，见女孩没事后才放下心来，不再大喘气，“幸好你出现在这里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办。”

　　“没事，这都……”
　　叶沉舟刚想客气一番，可是男人却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余地，走上前来直接抢过了轮椅的把手，将女儿推到自己身边。

　　“爸爸工作上正好有点事，想不到接了个电话你就不见了。”
　　“虽然没有人拐卖孩子了，但我还是会担心的啊……”
　　“你这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好不容易带出来玩一会。”
　　“不能玩那些设施，光看看也好……”

　　男人嘴里一边念叨，一边推着轮椅掉头朝远处走去，好像一点都没有在意旁边的叶沉舟和谢落。

　　叶沉舟皱眉看向渐渐走远的那个人，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个男人似乎看不见他，或者说，就当他不存在一样。

　　感受到谢落又在扯他的衣服，叶沉舟决定不再多想，就当女孩父亲是太着急了，准备带谢落离开这里。毕竟广播室就在游乐园的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实在是太多，连他都有些受不了频频投射过来的眼神。

　　然而就在他们走出没多远时，身后又传来那道熟悉的童声。

　　“大哥哥们！”

　　叶沉舟回头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女孩，而他的父亲则在远处站立不动。
　　女孩应该是自己驱动轮椅追过来的。

　　“谢谢你们帮了我。”女孩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眼睛弯弯的看上去讨喜极了，“我平时喜欢做一些手工，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收下来，就当是我给你们的谢礼了。”

　　叶沉舟刚想要拒绝，可是女孩已经从随身携带的花朵型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硬是塞到了他的手上。

　　“桃木有驱邪赈灾的效用，如果你们以后找不到路的话，或许可以用到它。”

　　女孩说完朝前倾了倾身，似乎在向他们鞠躬，而后又驱动着轮椅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到了父亲那里。

　　“她还给你送东西。”

　　叶沉舟感到一丝怪异，刚要打开盒子一探究竟，就听见一旁谢落愤愤不平的话。

　　“但是你不会给他送礼物。”谢落补充道。

　　叶沉舟被逗笑：“只是帮个忙而已，自卫队平时没有事的话，做的最多的也就是帮人找路或者扶老奶奶回家了。怎么，你连这个都在意？”

　　谢落不置可否：“她给了你什么？”

　　“两颗小桃木珠？”叶沉舟摊开手心把礼物展示给谢落看，“上面的花纹还挺复杂的，是……”

　　“是一个太阳还有一朵桃花？！”
　　他眨了眨眼，又看了几遍桃木珠，上面的图案就是如此巧合地贴合了他们刚刚定下来的标记。

　　但是他心中隐隐觉得刚拆开包装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这些图案。

　　远处的过山车上又传来连绵不绝的尖叫声，让他觉得有些恍惚，竟然有些看不清上方的图案。

　　“这样好看吗？”

　　再次使劲地眨了一下眼睛，叶沉舟回过神来，看见自己的手停留在谢落头发上的红绳处，而绳子早就被重新编织了一遍，还串上了那颗棕红的桃木珠。

　　刚刚，他们走到了人少的角落里，一致认为把那根粗糙的红绳和桃木珠串在一起比较合适，所以也就这么做了……

　　“怎么了？你从刚才开始就挺奇怪的，不会还想要一个妹妹吧？”

　　“怎么可能！”叶沉舟赶紧回答，“这样很好看，以后我们可以都这么扎头发。”

　　谢落朝他笑了笑，借着一旁建筑的反光玻璃板原地蹦跶着欣赏自己的新发型，看着那颗小珠子上下跳动的样子开心得不得了。

　　送一点小礼物就这么开心了，要是他以后再给点什么的话，这傻小子怕不是能开心上天。

　　叶沉舟将自己的头发也重新整理好，心里不免感到快乐。
　　“你脸上的伤也好了，但是总是靠创口贴遮住也不太好。”他看向玻璃板中倒映出的谢落，“等你彻底长大了，要不要去纹个身？就纹一个桃花形状的？”

　　谢落眯着受伤的右眼，来回比划了一下，似乎还有些犹豫。
　　“那你也会和我一起吗？”

　　“……当然会。”

　　于是谢落又开始对着玻璃开始思考应该选用什么款式，认真的样子简直堪比背书的时候。

　　其实关于从前的事情，谢落只跟他说过这个伤是一个比较亲近的人做的，但是其他的谢落从来没有提过，他也没有去问。可是发生的事情是很难忘记的，就像疤痕不会消除一样，只能通过其他的事物将之覆盖。

　　又放任谢落原地自娱自乐了一会，叶沉舟望了一眼远处渐渐变黑的天色问道：“还想玩些什么吗？”

　　谢落看了一眼他，随即摇了摇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发型又一模一样，而且他也收获了叶沉舟的承诺，他已经很满足了。

　　“后面应该还会有烟花晚会之类的活动，不留下来看看？”

　　“不了，我想回家吃晚饭。”谢落抬头看向他，眼中只有最纯粹的快乐，“今天我给你煮面条吃吧。”

　　叶沉舟噗的一声笑出来，揽着谢落的肩膀，在落日的余晖中朝门口走去。
　　“我可不敢吃你做的面糊，还是我来做吧……”

　　他想了很久，红绳或许就是红线。
　　冥冥之中，独属于他们命运的红线早就已经连接在一起，又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纠缠，最后绕成一团难解难分。

　　即使穿越了无数时空，也一直相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