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26、同窗

　　谢落坐在图书馆的窗户前，一边揪着手上的全麦面包丢进自己嘴中一边看着几只小麻雀蹦跶着啄食他丢在窗台上的面包屑。
　　午后的阳光很暖和，照射在雪白的台面上还有些刺眼，不过这都不会影响他观察那群活泼的小生命。

　　自从上次出院以后，叶沉舟便开始严控他的食谱，但凡是跟过敏源有关的东西都被叶沉舟不容抗拒地排除在外。他每一次吃饭的时候，也都变成了某个人最紧张的时候。那家伙恨不得天天把药备在身上，让他一口菜一口药地吃饭，生怕他又倒下去了。
　　不过代价就是他现在吃了太多色香味俱全的高营养食物，有点飘飘然了，竟然会觉得手上的全麦面包苦涩无味，想要全都丢给窗户外的小鸟吃。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小零食是其他人给他的，并不是叶沉舟。

　　那天基地里的人几乎全都知道他身体不好之后，大半夜的也不去过年了，一个接一个地带着各种小礼物跑过来看望他。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又担心自己害怕人多，特地只把礼物留下来，打了个照面又跑走了。
　　他还记得那群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既感动又自责的。

　　这是他从前不敢肖想的画面，他没有想到那群看上去没个边际的家伙们居然都打心底真心关照他，明明平时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不过他心里仍旧不是很情愿和那么多人处在狭小的空间内，即使他明确地知道他们没有恶意，毕竟心里长久的沉疴是很难痊愈的。

　　“我说过那些人其实挺好的。你不用管他们怎么想的，你不回应他们也没有事情。”叶沉舟半开玩笑的话好像还停留在耳侧，“那些傻大个看见你都乐呵得不行，第二天只会去想待会吃什么了，不会因为你没说过一句谢谢就对你怀恨在心。”

　　一阵微风吹过，裹挟着冬日的暖阳铺洒在他脸上，又带动着书桌上的书页翻动，发出清脆的唰唰声。

　　他回过身来想要把翻飞的书本按住，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正好撞进叶沉舟的眼中。

　　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按住薄薄的书册，手的主人将书本重新收纳整齐。
　　“趁我出去偷吃零食，还偷懒不学习？”

　　谢落把零食的垃圾袋丢进垃圾桶内，愤愤不平地说道：“我都写完了，是你自己出去太久了。”

　　“我就是帮忙搬了个快递而已。”叶沉舟边说边翻看那本练习册，忽然眼前一亮。
　　他本以为谢落会像季之韵他们一样写一手歪歪扭扭的字糊弄作业，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几乎没有碰过笔的人竟然可以写出这样标准秀丽的字体。一笔一划认真而又细致，准确率也出乎意料的高，就像谢落本人。

　　“学得挺快的啊……”他笑着坐到谢落身边，“或许逻辑方面的学习可以加快一点，但是书面的字还是得多练练，那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补齐的。”

　　“嗯嗯。”

　　“行了，那下午就看看字典吧。”叶沉舟转身把一本厚厚的字典摆到谢落面前，“晚上我还要带着季之韵他们突击考试。”

　　可是谢落并没有急着打开字典，反而用一种充满期待的眼神一直盯着他，看得他心里都有点发毛了。

　　叹了口气，叶沉舟伸出手狠狠地薅了一把谢落的头发，无奈道：“行，你最棒了，晚上给你亲手做吃的，好了吧？”

　　谢落这才满意打开字典开始自学起来，整个人都恨不得在板凳上蹦跶起来，看上去开心极了。

　　叶沉舟心里不免为谢落的变化感到欣慰。
　　他在确定谢落身体没有大碍之后，便着手教一些基础的知识，图书馆里刚刚清扫出来的新位置便是他们平时相处的秘密地点。这里贴近窗口又被层层叠叠的书架阻拦，远离人群安静而舒适。
　　如果顺利的话，他希望在一年之内就可以放谢落回到普通的世界里，而不是天天和他一起呆在这样粗鲁又偏远的环境之中，整天除了各种训练还是训练，荒废自己的大半生。

　　只是唯一令他不放心的一点就是，自从他们彻底敞开心扉交流以后，他发现这孩子变得越来越粘人了。不止睡觉的时候喜欢贴着他，平时他走到哪里谢落也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要是他要求谢落做什么的话，还必须像刚才那样好生哄着才愿意听话，恨不得可以变成一个挂件一直粘着他似的。

　　叶沉舟也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好还是坏，他自己就没有处理过什么家庭关系，更不用说去费劲猜想青春期小屁孩的想法了。

　　望着面前书本上复杂的化学分子式，他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戳了几下。

　　“碰到什么不会的了？”他开口问道。

　　谢落把自己的椅子往叶沉舟那里搬了搬，指着字典上的某个楷体字，又看了看他。

　　“这个读‘晨’，早晨的晨……”叶沉舟解释了一通，“还有问题吗？”

　　“没问题。”

　　“嗯，那你继续看吧。”他把椅子又往桌子边缘挪动了一点，“好好坐着别乱动。”

　　然而他说完以后谢落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反而说出了让他很意外的话。

　　“以前也有一个人教过我这个字。”

　　“还有人教过你？”

　　谢落把书翻到下一页：“以前我也问过他这些问题，他也教过我很多东西。”

　　“那个人不是被救出来的孩子中的一个？”叶沉舟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问题。

　　那么没有被救出来的话，结局大概率只又死亡了吧……

　　可是谢落的回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替代了我的位置投奔那个人去了。”谢落埋着头，叶沉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要不是他，我可能也逃不出来。”

　　“所以你是在思念他吗？”

　　谢落果断摇了摇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间接救了我。但是我觉得他更多是为了自己而已，如果我没有被那个人选中的话，他肯定会去找其他可以替代的人，而不是来帮助我。就像你说的，我们应该活在现在，而不是总是去纠结过去的事情。”

　　叶沉舟听罢有些惊讶，倒不是因为谢落的态度，而是对方脱口而出的一长段话。
　　要知道以前谢落刚来这里的时候，可是说一个字都困难的。

　　“你说得很对，所以赶紧多看点书，别想那些了。”

　　谢落抬起头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我当然知道要看书了，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下而已。”

　　叶沉舟忽然有一种丈夫出差给妻子报备的错觉，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赶紧甩掉那些奇怪的想法，继续装模作样地开始看书。

　　“我肯定很快就会追上你的。”谢落把椅子挪回到最外侧，用叶沉舟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嘀咕。

　　……

　　两人每天在训练学习之间不断重复而又枯燥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就在谢落以为他要这样过一辈子的时候，叶沉舟在某天清晨突然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要去镇上过元宵节吗？”

　　早春的温度已经回升了很多，谢落也脱掉原先厚重的棉袄，换上了轻便一点的长袖外套。
　　他把自己的头从衣口中探出来，有些奇怪地问道：“元宵节就是要吃汤圆的那个节日吗？去哪里过不是都一样？”

　　叶沉舟走上前替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是都一样。但是我们这次可以堂堂正正地以出门采购的名义去大街上玩会，还能给你弄点好吃的顺便买点衣服。正好过年的时候你身体不好都没有出去，不想尝试下好玩的东西吗？”

　　于是片刻之后，换好衣服的两人连早饭都没顾上吃便朝基地大门口的停车场走去。

　　“叶哥，是要出去采购吗？”

　　叶沉舟的脚步一顿，没有想到在训练场上竟然碰到了季之韵。

　　“对，今天元宵节，顺路出去买点东西。”他简单回应，“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吗，反正今天大家都放假，出去巡逻的人也都安排好了。”

　　“不，不用了，不用了！”季之韵看了一眼丢下叶沉舟直奔越野车的谢落，“你们两个去就可以了，我今天想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真的不用了吗？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出去过了吧？”

　　季之韵还是坚决不同意：“我跟廖皓思他们也约好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说完直奔后方的宿舍楼，正中间的那栋楼正好是廖皓思住的地方。

　　叶沉舟也没有多想，只是以为对方是担心谢落怕人多而已，几步便上了那辆越野车，熟练地系好安全带驱车往城中心开去。

　　他们很少有这样开车出行的机会，大多数时候都是偷摸蹬三轮。汽车行驶起来又快又平稳，伴随着呼呼的风声还有悠扬的车载音乐，倒是别有一番体验。

　　“要切首歌吗？”

　　谢落一直盯着叶沉舟开车的手，下意识回答“不需要”。

　　“这个歌手最近闹得还挺大的，连我都听说了。”叶沉舟试图找点话题打发路上的时间，“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歌手是女性，结果也不知道哪天喝大了，突然公开声明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女装伪音，而且还有一个金主老板当男朋友。”

　　车子遇到红灯停下，谢落眼里的那只手指轻轻叩击着方向盘，带动了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青筋，手的主人看上去好像有些不耐烦。

　　“那他们两个人都是男的？”

　　“应该是吧，我对明星的八卦不是很了解，你这问的角度倒是挺别致的……”

　　恰好红灯过去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启动，正式进入城镇范围内。
　　过完年后的小镇里不仅没有一点冷清的模样，反而愈发热闹起来。入目的是成片喜庆的大红色，红色的鞭炮残渣，红色的对联和福字，还有红色的各色美食以及琳琅满目的花灯，充斥在大街小巷的每一处。每个路过的人脸上都是一片绯色，看上去幸福而喜悦。

　　叶沉舟把车停在路边，两人的话题很快又回到小镇上的新鲜事物上来。

　　“等会想买些什么吗？”叶沉舟把特地给谢落买的红色小鸭舌帽戴上，这样就可以让谢落避开很多外人的视线，而且还和他的红色头发挺配套。

　　谢落躲在帽檐下放肆地左右来回不停张望，不一会儿便被路边上的小摊吸引住。

　　“走吧，再买串糖葫芦。”叶沉舟果断拉着他朝那里走去，“先把你的嘴堵上，之后再顺路买点用品就好了。”

　　谢落拿人的手软，只敢在叶沉舟背后偷偷掐他的腰，小声反驳他：“那你自己明明也想吃的。”

　　“对啊，今天的我可跟之前不一样。”叶沉舟挑了挑，跟老板要了几串糖葫芦又要了两个小糖人，“我们今天可是有经费了。”

　　于是大街上很快多了两个手持好几根糖葫芦和糖人边吃边闲逛的人。

　　临近中午的时候，叶沉舟带着谢落扛着几袋子食材和生活用品回到了越野车上。

　　谢落本以为他们今天的出行就到此结束了，可是车子开着开着越来越不对劲。
　　这根本不是回基地的路。

　　似乎是察觉到谢落身体的僵硬，叶沉舟忽然起了几份逗弄的心思。
　　“你猜我要是把你卖了能赚多少钱？”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好像有点玩过了……

　　他假装清了清嗓子：“我逗你玩的，不可能把你卖掉的。现在还早，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谢落不是很想搭理他，在心里默默地记下这笔账，望着远处的风景从平原一路到山陵。

　　“好了，别生气了，把东西都拿出来吧。”越野车在一条开阔的小溪边停下，叶沉舟打开了后备箱，“小心河边的碎石，别摔下去了。”

　　谢落还是头一次真正来到山林间的小溪边，平时他总是路过类似的地方，可是却没有一次停留过。现在看到了不断流动的河水，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顾不上危险几步就踩着大石块来到河边。

　　凹陷的河沟里，只有一条占了半个宽度的溪水在极速流淌，撞击着河中凸起的石块。清澈透明的水体中，成群的小鱼苗在砂石边觅食，水草浮动，偶尔有螃蟹飞速掠过的身影。
　　整条河沟远离人群聚居地，连最近的小矮房都在遥远的半山腰之上。因而此地静谧安逸，倒是很适合两个人在午后独处。

　　“原本冬天降水少，这条河基本没有什么水。”叶沉舟带着一袋子工具走到谢落身边，“现在开春下雨，水又变多了。你小心点，别摔下去，我可不想让一个浑身湿水的人坐上我的车。”

　　“好看。”谢落蓦地说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

　　叶沉舟把自带的小道具拿出来，心情倒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你喜欢就好。别光顾着看了，过来帮个忙。”

　　谢落果然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

　　“去河沟附近找点枯木枝，要干燥的，不要全是水的。”

　　谢落又掉头跑去找枯枝了。

　　他则趁这段时间找了一处平坦的地面，拿着几块石头堆成了碗状，最后又拿出一口带着点锈蚀痕迹的铁锅，走到水边舀了一锅水。
　　将铁锅放在一边，他坐在用塑料袋充当的简易垫子上，看着谢落到处跑动蹲下捡树枝的身影。

　　从一头跑到另一头，还时不时捡起石块朝河里打水漂玩，又小心翼翼地把脚探向水中，结果差点滑下去把自己吓了个半死，最后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谷发呆假装无视发生，尽管历经了一些波折，谢落还是完成了任务，没有被外面的景色彻底吸引走，一蹦一跳地回到叶沉舟身边。

　　“我们到底要做什么？”他蹲下身问道。

　　“野炊。”叶沉舟把枯枝堆架在石碓中间，“就是像我们这样出来自己生火吃饭。总是闷在基地里面，难得到开阔的场地野炊也挺不错。”

　　“对了，我在这里用打火机的话，你还会介意吗？”他拿出一只淡粉色外壳的打火机，对着枯枝比划了几下。

　　谢落没有想到叶沉舟连自己不喜欢打火机的事情都察觉到了，明明自从新年放鞭炮后，他们生活里几乎就没有出现过这个东西。
　　当然对现在的他来说，与其总是害怕无意义的事物，不如去做一些他更想要做的事情。

　　他蹲下身凑到叶沉舟身边，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抢过那只很有年代感的打火机，然后按下了开关。

　　打火机微弱的火光在早春的暖风中摇曳，明明一点都不起眼，却仿佛在一瞬间将叶沉舟面前的空气都抢夺殆尽，让他不由得为谢落出格的举动惊住。

　　“是要把这个点燃吗？”

　　叶沉舟深吸一口气，拿这个越来越有自主意识的孩子没有办法。
　　“是的，小心别烫着手了。”

　　小火苗渐渐变为一簇火焰，他把盛了一半水的锅架在石碓之上，又从袋子里拿出一袋汤圆倒入锅中。

　　“你要做什么？”谢落没有坐到对面特地为他铺好的塑料垫上，反而和叶沉舟挤在同一块大石块上，毫无知觉地盯着锅底白花花的团子。

　　叶沉舟第一时间想把谢落赶到对面，可是想了想还是算了。
　　“这是元宵节的习俗，吃汤圆，猜灯谜，赏花灯。”他边用自带的汤勺在水里搅拌边讲解，“其他大区的人可能不会过这个节日，当然那里也不会有这么干净的水源。”

　　谢落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那我们就只在这里吃汤圆吗？”

　　“你要是想玩点其他的也不是不行，不过那里会有很多人，我们可以自己玩点其他有意思的。”

　　谢落寻思着要是他们也可以自己玩有意思的东西的话，那他们岂不是不一定非要在元宵节这一天出来野炊，吃的也可以不是汤圆。
　　想来想去，他最后觉得叶沉舟大概是嘴馋了。

　　锅内澄澈的溪水开始冒出细小的水泡，水泡渐渐变多变大，不停涌出水面，带动汤圆在里面不停旋转翻滚。最后水体沸腾，散发出淡淡的白雾，汤圆一只只并排漂浮在水面之上，看上去既可爱又可口。

　　叶沉舟从中挖了两颗小汤圆，又加了点汤水一并盛在小碗中，连带着勺子一起递给谢落。
　　“一定要多吹几下，等凉了再吃，汤圆里面很烫的。”

　　然而他刚说完准备给自己也弄点的时候，就听见边上的人在不停哈气，不是因为要把食物吹凉，而是因为被烫着舌头只能拼命吐气。

　　他赶紧把一边早就打好的冷水放到谢落手上，又把视线转回锅里躁动不安的小白球上，没敢多停留在那一小截伸出的舌尖之上。

　　“吃慢点，搞得好像我虐待你似的。”

　　结果谢落只是在一边傻笑着说“好吃”，无视直往上窜的热气，一口又一口吃了起来。
　　熟透的馅在嘴里爆开，食物的香味便在一瞬间弥漫在口腔之中，柔软又带着一丝黏腻的汤圆皮和着纯天然的汤汁，口感极佳。

　　叶沉舟见谢落吃得开心心里不免也乐呵起来。他不知道谢落偏好哪种口味，特地买了肉馅和豆沙馅两种口味。不过他也没有想到谢落居然都挺喜欢吃的，没有一点挑食的样子，和他印象里那些总是讨厌这个又讨厌那个的同龄孩子不太一样。

　　坐在小河边，听着流水冲刷的拍浪声还有山林间呼啸的风声，他望向远处一道不知道从哪里炸开的烟花，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也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好是坏，未来的他又该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