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25、揭露

　　午夜十二点已至，从除夕跨越到一年中的第一天，窗外鞭炮炸裂声从未停歇，大街上张灯结彩，伴随着路边喇叭播放的欢庆音乐，所有的人都在庆祝新年的到来。
　　然而急救病房内却一片冷清，昏暗的房间内只有外界烟花散发出的五彩光芒投射在叶沉舟身上，就像他百感交集的内心一般，久未停歇。

　　烟花的花纹在不停变化，从天空的一头蹿到另一头，幻化出的笑容不像是在庆祝节日，更像是在嘲笑地上渺小的人类。

　　“他有这么严重的过敏反应，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医生气恼的呵斥声还在他的耳边徘徊。

　　“我们已经紧急给他注射抗过敏的药物了，之后会开一点能缓解症状的药物，你记得让他按时吃药。”

　　“以后但凡是类似的东西绝对不能让他碰到，这一次他没有把整块鱼肉都吃下去就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反应，再多来一次就要小命不保。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一个比一个不细心，那孩子摊上你们真是倒霉……”

　　叶沉舟坐在床边盯着一滴一滴自瓶中挤出向下坠落的药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水产品过敏。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病因。

　　他平时不喜欢吃鱼，再加上基地本身地处偏远、几乎保存不了任何水产品的原因，他确实没有带谢落吃过任何和水产品相关的食物，平日里吃的最多的不过是可以自己养殖的鸡鸭之类的禽类。
　　但是这都并不是他没察觉谢落过敏源的主要原因。

　　过去谢落生活在县城的酒店之中，吃的都是他人丢弃的剩饭，那么剩饭中怎么可能不会有鱼之类的水产品呢？
　　他实在无法相信那些酒醉金迷的人居然连鱼都没有吃过一次，然而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在告诉他：谢落以前恐怕连夹着肉的剩饭都未曾尝过一口。

　　就是这样一个连肉都没有碰过更不知道自己有过敏史的孩子，顽强地依靠自己生存下来，又在以为自己安全时因为吃了特地制作的生鱼片引发强烈的过敏反应，最后只能在本该欢庆的时候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心里说不出的心疼，叶沉舟伸手握住谢落正在注射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冰凉透心，仿佛没有血液流动，枯瘦的手背青筋根根分明，又细又突兀，好像还没有针头一般粗似的。
　　其实在他刚把谢落送来医院的时候，谢落几乎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皮肤上布满了红色的疹子还有水泡，严重到整个人都像是在燃烧。

　　叶沉舟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自己反应快，及时把谢落送到医院，还是该自责自己没有做好防护措施。他心里的一道声音在谴责他不负责任，应该赶紧把谢落送还给真正会照顾人的人，另一道声音却在告诉他他已经尽力的，毕竟谁也不可能提前知道这种过敏源，他为了帮助谢落早就已经付出远超加在自己身上的心血了，没有任何必要再去自责。

　　两种想法不断打架，叶沉舟又开始犹豫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他最开始和谢落吵架的时候，便有了送谢落离开的想法，可是在看到谢落还是惧怕陌生人之后，他还是决定由自己亲自带着谢落，尽可能让对方可以慢慢适应外界环境，所以才会想办法多买一点基础书籍。
　　可是这一刻，他又不确定了，优柔寡断得连他自己都不要不认识自己。

　　明明从前的他是不可能这样在意别人的生活的。
　　就像他不会去当面骂那些不务正业的公子哥们，只有当那些人占了自己底盘时他才会动手一样，他一心只有自己的复仇计划，能让他多看一眼的只有碍事的需要他去处理的东西。

　　感到握住的手似乎动了一下，叶沉舟猛地抬头朝原先在病床上沉睡的人看去。
　　阴暗中，他看不清谢落的表情，只感觉对方似乎笑了一下，而后自己握住的手忽然抬起，差点让让固定的针头移位。

　　“别动，你在挂水。”
　　外面的爆竹声根本没有停下，叶沉舟也不管谢落听见没有，连忙急匆匆地把他的手按住。

　　“还难受吗？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去叫医生过来？”
　　他凑上前去一股脑地问道，但是吵闹声中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更不用说是谢落了。

　　谢落抬起另一边没有打针的手，叶沉舟立刻紧张起来，又用双手抓住那只手焦急地想要捂暖它。

　　而就在这一刻，吵闹的爆竹声停止，世界重归宁静。
　　万籁俱寂之下，叶沉舟听见谢落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在担心我。”说完谢落还有些开心地抓住叶沉舟的手指，好像很满意对方脸上担忧的神情。

　　叶沉舟一听怒极反笑：“我都要吓死了，你还挺开心的啊？”

　　谢落没有回话，打了个喷嚏，又让叶沉舟提心吊胆起来。

　　“把手放回去，知不知道现在多冷？”他把被子裹好，又贴近谢落，和那双倒映着月光的眼睛对视，“我去找医生再给你检查一遍，你别乱动。”

　　可是他刚一起身，自己的脖子便被一双不听话的手环住。致命部位被人掌控，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开，转眼却瞥见在他脸侧一边摇晃一边闪着亮光的输液管。

　　这死孩子在发什么疯？

　　心里虽然骂着谢落的放肆，叶沉舟行动上硬是保持着半撑在谢落面前的姿势没有动弹。他知道谢落根本不可能会在乎手上针管的脱落，毕竟这一个小小的针孔跟身上的伤疤完全没法比较，但是他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你就是在担心我。”

　　极近的距离之下，叶沉舟甚至能感受到谢落说话时喷洒在自己脸上的热气。先前情急之下，碍事的创口贴终于被蹭掉，露出下方带着疤痕却恢复完好的眼下和脸颊。望着那双上下开合还有些干裂发白的嘴唇，他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句话。

　　“对，我就是在担心你，所以你可以回去乖乖躺好吗？”
　　他不想要再闹出矛盾，干脆一咬牙实话实说。

　　然而谢落好像完全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弯了弯嘴角似乎彻底拿捏住了叶沉舟。
　　“那你必须得告诉我，你那时到底在想什么？”

　　叶沉舟一愣，随即明白了谢落在问他什么。
　　“我不想拖别人下水，所以你别刨根问底了行吗？”

　　“不行。”

　　脸颊被贴上冰凉的输液管，叶沉舟知道谢落这是在背后乱晃自己正在输液的手，想要用这种愚蠢简单而又高效的自残方式来威胁他。

　　单论两人的体力差距，他其实是可以在瞬间制服谢落，让对方乖乖躺回去的，但是他知道，倘若他再不说出实情，那道处在他们之间的隔阂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再消除了。

　　夜晚静谧，四下无人，他们又是如此贴近，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思索片刻，叶沉舟最终还是服软。
　　“那你必须答应我，以后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上学毕业工作，别去做逞英雄冒险的事。”

　　谢落只是眨了眨眼，好像默认了他的话。

　　“那你把手收回去。”

　　谢落没动。

　　叶沉舟深吸一口气，忍住想要凑小孩的冲动：“我保证跟你说，给我把手放下。”

　　感到他在生气边缘的谢落果然乖乖听话地把手放回去，还装模作样地给他展示了一通完好无损的针头。

　　叶沉舟站直身子左右放松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顺手给谢落倒了一杯热水后坐到病床边的看护椅上，开始娓娓道来。

　　“其实我从前并不生活在南区，而是在北区跟着我的母亲四处谋生。你也是知道的，我吃饭的习惯也会跟这里的人不太一样，会更偏爱一些面食。”

　　“那时候我还小，每一天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母亲总是带着一枚金色的打火机四处寻找大户人家。当时我听过的最多的话就是‘这是我和老爷的定情信物，我带着老爷的孩子回来了’。”

　　“当然结局可想而知，没有一家人会承认这种私生子的丑闻。但是命运捉人，偏偏让她找到了那个渣男。那时我们虽然憔悴不堪，但是我的母亲风韵犹存，那个男的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曾经在某处留过情的女人，还有我这个和他有七分相似可以继承他血脉的男孩。”

　　他说到一半顿了片刻，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敢看谢落的反应。

　　“然后顺理成章的，我住进那栋面积堪比我们整个小县城的别墅区，成了一个名义上走丢被捡回的小少爷，过着被欺负但还算得上充足的生活。不过我那个天真至极的母亲却只能是一个家族佣人，连一个名分都没有还要天天被人使唤，甚至还要在晚上去那个人的房里……”

　　眼前忽然有一道亮光闪过，叶沉舟看着输液管动了动，而正在输液的人又将那只扎着针头的手伸了过来。

　　“冷。”他听见谢落说道。

　　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叶沉舟顺势捧起那只冰凉的手，心中却安定了不少。

　　这次倒是轮到谢落来安慰他了。

　　“我还记得我当时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怎样跟在我身后追着我打的，怎样带着众人一起排斥我的。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过反抗，因为我太年幼，整天被人监视，又有一个母亲作为把柄。母亲又体弱多病，还经常会呕血，所以我也只敢在休息的时候插空找到她，想要带她一起逃跑。可是你知道那个人是怎么说的吗？”

　　“我的母亲，她根本没有想过反抗。从未受过正规教育的她还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真爱，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公主生活，从未想过离开这里半步，甚至恨不得死在这。但是她所谓的好生活就是帮别人做工后，吃上一顿特别高级的食物，换上最新的佣人装而已。”

　　“我想让她清醒一点，可是随着我年纪的增大，我发现我原本正常的识字课程变了。那么多的私生子或者是真正继承人，都和我一样开始进行疯狂的淘汰考核，学的东西甚至加上了格斗杀人技巧。”

　　“我根本顾不上再去劝那个傻女人的事情，每天都在养蛊式的训练，看着一个又一个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再也没有出现。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直到某一天我母亲疯了一般跑过来和我说，她被骗了。”

　　“我以为她终于清醒过来想要逃跑了，可是她跟我说她发现这个家族做的根本就不是简单的食品产业。她无意中看到家族的人在背后进行人口买卖、器官交易，残缺的□□直接被丢弃在他们圈养的犬舍里。我还记得描述中的其中一条狗，我前几天还摸过它的脑袋……”

　　“那你们逃走了吗？”谢落小声问道。

　　叶沉舟摇了摇头，视线一直停留在两人相触的手上：“那一天她说完之后疯了似的地逃跑。我想她看到的可能不止提到的那些，但是我不能放任她一个人逃跑，只能在后面拼了命地追赶，然后就看到她在丛林中被人当场枪毙的样子……”

　　谢落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开口安慰叶沉舟，可是母亲这一角色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在他看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更谈不上去替人惋惜。不过亲眼看到家人被杀害的话，心里肯定还是会难过的，所以他或多或少都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你不用想办法安慰我。”叶沉舟看着谢落努力做出悲伤表情的样子不觉好笑，“我也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被生下来，”

　　他继续说道：“所幸我在外面没有被人发现，终于逃了回去。但是我无故消失了一整天，那些人从一开始就忌惮我这个私生子，早就想把我除掉，恰好借着这个机会跟我生父告状。那段时间我只能不要命地证明自己的用处，乞求自己别被丢下。”

　　“其实我一开始就察觉到家族背地里绝对没有做什么好事，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也不敢和别人说，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了。当然更巧的是，我被发现了而且还蒙混过关了，并且在以后彻底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我生父，也就是整个家族的首领，统领着整个企业，拥有最高决策权。我在他面前努力证明自己后，他终于放下对我的警惕，也就是那段时间里，我抓住机会逃了出来。”

　　“你想复仇是吗？”谢落想了想问道。

　　“差不多吧。其实比起复仇我更想找到他违法的证据，然后让那个人以合理的程序彻底倒台。”叶沉舟说完后忽然觉得心里那道积郁已久的心结有所疏通，原先的压力似乎都减少了许多，“不过很可惜，我根本找不到，直到现在也是。唯一的线索大概只有那个饮料，也就是落英。”

　　“落英？”

　　“是的，这就是他们生产的食物。而且酒店里曾经也秘密生产过这种饮料不是吗？”

　　“那我其实……”谢落一惊，突然想起来当时在三轮车上叶沉舟和他说过的话。
　　原来那个时候叶沉舟就已经猜到酒店和自己经历的相关性，所以才会那么激动。

　　“没错。酒店的幕后黑手八成就是那老东西，但是线索其实早就断了。”叶沉舟把谢落喝完的水杯放回床头柜上，又倒了点热水，“不过派出去的线人还是有点进展的，或许哪一天就抓到他的把柄了。”

　　“那你收留我只是因为你父亲间接害了我？”

　　叶沉舟没有想到谢落问出的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当然不可能只是因为这个，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呢。”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或许只是从你身上看到了我以前的样子吧。”

　　“那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叶沉舟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以前还没有芯片这种东西，我逃出来后一路南下，最后在南边不知名的地方落脚。那会空有一身技术却没有身份的我只能打黑工，自暴自弃地和路上的混混一起生活，还傻愣愣地以为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我这头发就是当时跟着一起染的，后来我习惯了现在也懒得换了。”

　　谢落不禁打量起叶沉舟的头发。这样的发型其实非常高调招摇，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可是在本就长相出众的叶沉舟身上，这样的发型反而喧宾夺主，让人间接忽略叶沉舟的样子，只记得这团头发了。

　　“当然还是要感谢李成齐把我捡走了，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都会交待在那种阴暗的地方，根本不会想过可以掰倒那个人的可能。”叶沉舟把掉落的被子往谢落身下掩了掩，“所以我才会每天疯狂训练，就是为了有一天有足够的能力揭露那个人的罪行。”

　　“我记得上面还有一个老大，一直想把我带走，好像是叫周铏？”谢落觉得自己应该尽可能为叶沉舟提供一点线索，可是他开口的一瞬间便发现叶沉舟的脸冷了下来。

　　“怎，怎么了吗？”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叶沉舟“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边上还有一个人似的。末了他抹了一把脸，想要靠在椅背上，又忽然想起来椅子根本没有靠背。
　　这一插曲过后，他也没了刚才阴暗的样子，反而故作轻松地重新坐正，缓缓解释道：“你说这算是什么孽缘？他其实就是我的生父。这下可不是间接害你了？”

　　病房里安静了一瞬，两人都陷入沉默，谁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谢落的话或许可以充当人证，但是却远远不够。而且他指出的关键人物叶沉舟早已调查无数遍，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他是该庆幸他每次出去的时候都没有碰到那个男人，还是该后悔没有多出去蹲点呢？
　　显然两者都没有用，过去早已成为定局。

　　而谢落则更是没有想到这样的巧合。毕竟他实在是无法把对他无微不至的叶沉舟和那个虐杀成性的人放在一起比较，更没法相信他们居然是亲父子。

　　“我出去叫医生过来。”

　　“你为什么不姓周？”

　　两人又很有默契地异口同声。

　　叶沉舟无奈地站起身就要出去：“我可不想和那个人放在一块。”

　　谢落又急匆匆地拉住他，仿佛一点没有注意到自己快打完的点滴。
　　“那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叶沉舟把他的手抽开摆回床上：“好好歇着吧你，别想有的没的了。”

　　“那我也要和你一起……”

　　“别忘了你最开始怎么答应我的。”他果断打断谢落冲动之下说出的话，“我当时跟你怄气确实是不对，我向你认错。我承认我其实有点羡慕你的乐观，但是我也不想再去回忆以前的生活，更不希望拖你下水。”

　　谢落被一通话砸得反应不过来，他哪里还能想到叶沉舟会有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只能呆呆地目送对方离开病房，如愿以偿找医生去了。
　　其实要不是叶沉舟始终站在他这一边，他根本不会像现在看上去的那样如此乐观。

　　……

　　叶沉舟没有想到自己在刚出门的那一刻撞到了一个熟人。

　　“哥……”

　　他没有注意到季之韵纠结复杂的表情，只顾着把被自己撞翻在地的水果捡起来。
　　“这水果记得着重洗一下，正好你去照顾下人。”

　　“那个……谢落他怎么样？”

　　“现在看上去还行，我等会去喊医生再过来仔细检查一下。”叶沉舟把落地的水果单独放在篮筐的另一半，“你小心点别吓着他。”

　　“我知道了。”季之韵把水果重新收拾好，“他们还有些人不放心想来看望一下，我等你回来再喊他们进去？”

　　“嗯，先替我谢谢他们。”

　　叶沉舟寒暄几句后又消失在楼梯口，只留下季之韵一个人望着他离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