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24、新年

　　清晨时分，闹钟响起，谢落从浅眠中醒来，躺在被窝中只露出两只眼睛偷偷地看叶沉舟把行军床收起来，然后转身去洗漱。

　　自从前一天他们吵架又和好后，叶沉舟便不再和他一起睡觉了，反而一点不嫌麻烦地每天搬出行军床在房间中央挤着休息。
　　一开始他还以为叶沉舟只是觉得他身上不干净才不想和他一起睡觉的，所以每一次洗澡都更加卖力。可是后来他发现叶沉舟每天跟他说话的频率也在大大减少，每天都在按部就班地训练，带着他就像是带着一团空气，毫无存在感。

　　谢落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是太过于自作主张了，居然会想着主动去安慰叶沉舟，明明从前的他怕惹怒人根本不会多说一句话的。也许是叶沉舟对他实在太过偏爱，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有点骄纵。总之他为了不被丢下，还是需要表现得更好一点才行。

　　所以不需要叶沉舟再来喊他起床，他自己便穿好衣服叠好被子，在叶沉舟洗漱好后见缝插针地去洗手间洗漱好，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自觉听话，即使他自己穿衣服时还时常会把衣服扣子扣错惹人笑话。

　　一切准备就绪，他又跟在叶沉舟身后离开宿舍，去往不知名的地方。
　　今天是除夕，晚上他们要在基地内聚餐，白天一部分人需要去食堂帮忙，另一部分就像叶沉舟这样负责大扫除，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叶沉舟到底要去哪里打扫卫生。

　　一路上原来平平无奇的训练场上挂着一排排大红灯笼，地面上充斥着各种鞭炮炸完之后遗留下的残骸，就像是给土地跑道换上了新的塑胶一般。几个偷懒不扫地的人正拿着鞭炮互丢，也不担心会伤到自己，倒是玩得不亦乐乎。空气里隐隐约约弥漫着火药的味道，远处还时不时响起几声居民燃放烟花爆竹的劈啪声，整个小世界里充满了年味。

　　在这其中没有什么年味的两人仿佛与世隔绝，只是安静地走进六号楼坐上电梯，一路上了三楼。

　　入目的是近三层楼高的大型图书馆。

　　这是谢落第一次来到传闻中的图书馆。
　　馆内的灯光灰暗，细小的灰尘颗粒在空气中不停浮动，带着书本独有的油墨味直入鼻腔。看不到尽头的书浩如烟海，分门别类地摆放在高大的书架之上，只有用一边的升降梯才可以拿到上方的书籍。
　　整个场馆一片寂静，走在厚重地毯铺制而成的地面，一切都是如此新奇。

　　谢落没有想到这样简朴的基地居然能有如此庞大的书籍典藏，一不留神便望着书籍在书架之间徘徊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叶沉舟已然搬着一桶水还有抹布走了过来。叶沉舟越过他爬上了楼梯，用半湿的抹布开始清扫书架边缘的灰尘，只给下方的谢落留下一个忙碌的身影。

　　他左右看了眼偌大的图书馆，心想这要是全让叶沉舟一个人打扫的话绝对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搞定的。恰好边上的水桶还有一小块干净的抹布，他没有多想便拿起抹布学着叶沉舟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起灰尘，尽量不让水渍沾染到纸张。

　　从趴下身子擦拭最下面的一排再逐渐向上，他能感觉自己手臂传来的酸痛感，但是他还是执意继续下去没有休息。
　　他想要尽量表现得更听话一点，不想再被丢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清扫完下方的书架，转而开始朝更高处进发。他搬来另一边较小的梯子，踩着楼梯形的踏板成功来到更高的位置。高处的景象令他有些头晕目眩，不过只要注意力放在近处的书籍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擦完一段便爬下来挪动梯子换到另一个位置，谢落的行动越来越熟练，直到他再一次爬上去的时候，一双手忽然夹着他的咯吱窝把他端了下来。

　　双脚平稳落地，他惊讶地转过身看向叶沉舟，可是对方只是从他手里把抹布拿走，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又没让你做事，这里随手拿本书都可以看看的，一没注意学我爬什么梯子。”叶沉舟把抹布丢进桶里，朝外面走去，“万一摔下来你这身子怕不是得全身骨折。”

　　谢落有些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好像没听见叶沉舟话似的又毫无知觉地追上去，迎面恰好看见对方从保洁室里拖出了一只巨大的吸尘器。

　　“像这样，打开开关，然后顺着地上走一圈就行了。”叶沉舟推着吸尘器走到谢落面前，然后直接将操控的把手递给他，“饿了就去边上桌子上拿面包吃，顺便把桌子擦干净，晚上到点之前回去聚餐就行了。”

　　吸尘器的轰鸣声打破原有的平静，谢落僵硬地接过把手，看着叶沉舟像个没事人一样离开，最后消失在成群的书架之后。

　　这还是叶沉舟这几天和他说过最长的话，新年好像确实会有好事发生。

　　谢落推着吸尘器在书架和书桌之间的空地来回走动，一路目视着地面越来越干净，还时不时就着桌上干巴的面包啃几口充饥，反倒是乐在其中。
　　图书馆看上去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开放过了，除了靠窗一边的桌面上不仅没有任何灰尘、还摆着一盏小台灯以外，别处的灰尘在落地窗外透出的光照下就像一层薄薄的白布，掩盖在桌子上，看上去冷清寂寥，肯定没有什么人光顾。

　　一直到光线彻底黯淡，躁动的机器工作音停止，两人今天的任务截止时间才真正到来。

　　电梯的失重感传来，谢落又十分盲目地跟着叶沉舟向外走去。
　　外面热闹一片，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云霄，彻底点亮了原本漆黑的夜空。一群成年人幼稚得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在极高分贝的响声中你追我赶大喊大叫，硬是扯着嗓子喊过了鞭炮。食堂中的饭香味夹杂着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他仿佛踏入了新的世界。

　　那些他或眼熟或陌生的面孔一见到叶沉舟过来，都纷纷聚上来谈天说地，把叶沉舟也带走玩起了鞭炮。那些人早就对他见怪不怪，没有了起初热情的他们几乎都将他当成一团空气，在叶沉舟的特别嘱托下都不会主动靠近。而季之韵似乎刚在厨房打好下手出来，结果就被门口挂着的几串鞭炮吓得连连尖叫，几人又在瞬间打成一片，哄哄闹闹的好不快活。

　　谢落趁乱躲在墙壁后，看着那群人疯来疯去。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在不停加快，人群的聚集再加上刺耳的炮仗声都令他感到不适，只能将注意力尽可能集中在看上去玩得很开心的叶沉舟身上，借着冬日的冷风让自己清醒一点。

　　果然即使他克服了很多过去残留的问题，也难以改变讨厌人群的毛病，尤其是把叶沉舟从自己身边带走的人。

　　吵闹，无序，又浮于表面。
　　或许在叶沉舟长时间的帮助下，他并不是在害怕他们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单纯讨厌混乱的人群，更恨自己难以融入其中，分享一点快乐。

　　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又有新的一拨人扛着火炮似的玩意摆在地面之上，随后基地内所有的人好像都出动了，全部围在那玩意周围期待地讨论什么。
　　人头攒动，他再看过去时早已找不到叶沉舟的身影，又高又壮的几个人把空旷的训练场堵得水泄不通，根本没有一丝可以让他找人的空隙。

　　长久以来的恐惧积累终于达到顶峰，谢落矮着身子顺着墙壁朝后退去，想要趁没人发现自己的时候回到宿舍里面把自己藏起来，可是那个人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出现。

　　“我刚才去和李成齐商量了一下你以后上学的安排。”

　　以后上学？
　　谢落愣了片刻，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不过我觉得你目前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去学校里面。”叶沉舟自黑暗走到灯光下，逐步逼近，“不想去看看烟花吗？”

　　谢落自然是要开口否决，可是叶沉舟下一秒就拉着他的手往人堆里走去。

　　“我是希望和你保持点距离的，但是这可是难得的除夕……”

　　眼看离人群的距离越来越近，他连思考刚才一系列变化的功夫都没有，更没有听见叶沉舟小声的嘀咕。身体习惯性的本能让他贴紧身边唯一一个依靠，抵挡住人群的波流最终来到最前方。

　　“别躲我后面了，出来看看。”

　　谢落被叶沉舟强行拉到身前按住肩膀不让走动，稍微冷静下来的他眯着眼睛偷瞄前方的景色。只见安全距离之内，一箱由好多圆筒拼接而成的物体被摆放在场地正中。玩得满面通红的季之韵从人群里大喊着挤出来，手上举着一块散发出金属光泽的小物件。

　　“打火机拿来了，大家久等了啊！”

　　打火机……

　　好像触发了某种关键词，他慌不择路地想要再次逃离。

　　忍耐的阈值在逐渐升高，可是再怎样都抵不过情绪底线的突破速度，再持续下去他就要失控……

　　可是后方还有叶沉舟为他兜底，肩膀和后背隐约传来的力量限制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砰！”
　　巨大的响声在他头顶炸开，仿佛一记砸在他脑海中的重锤，将他所有或好或坏不断蔓延的情绪在瞬间清零。

　　“抬头看看。”叶沉舟弯腰贴在他的耳边说道。

　　“嗖”的一声轰鸣之后，他顺着叶沉舟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

　　璀璨的烟花在广阔无垠的空中炸裂崩出，如上万颗流星般放出炫彩的光芒，瞬间点亮了寂寥幽暗的夜晚，又在转眼间消失，留下点点火星随着长风飞散而去。可是这一美好的瞬间远未都结束，更多的烟花倾泻而出，一个接一个远未停止。

　　谢落痴痴地望着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那一个个形状各异的烟花倒映在他的眼中，又将他的眼睛点亮，把这美好的一刻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多大人了还怕烟花！”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留着点到零点的时候一起放啊！”

　　“开饭开饭了！！！”

　　“……”

　　烟花之下，人群熙熙攘攘，又随着烟花散开而离去，准备接下来的年夜饭环节。

　　“老叶记得来吃饭啊！”

　　叶沉舟应了一声，朝自己的好兄弟们挥了挥手。

　　场上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刚才的烟花仿佛还没有结束，谢落还能听见胸腔中不断咚咚跳动的声音。

　　“去吃饭吗？”叶沉舟朝食堂的方向走去，“等会就是一些无聊的大人游戏，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可以先回去。”

　　谢落遥遥地望着叶沉舟离去的背影，他知道自己需要作出选择。
　　是继续封闭自己，还是再接着向前迈出一步。

　　似乎也被节日气息感染，他追上那道背影，大胆地抓住那只冬日里温暖的手，向着众人欢呼庆贺的地方走去……

　　“天天困在这里不能出去玩，训练又那么水，还不好好喝一顿！”
　　进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大群人踩在长椅上大放厥词的场景。

　　“那破考试根本无所谓，就那图书馆还是我家里出钱盖的！”

　　“也有我家的份好吗？有个屁钱有什么用，上一次吕大爷摔倒还是我送去医院的，你背得动谁啊？”
　　一桌上人瞬间吵在一起，一边吵架还不忘在空气中挥拳然后抢着面前的大鱼大肉使劲吃。

　　“这些人虽然喜欢犯浑没个正型，但是至少本性并不坏，单论平时相处的话倒是可以。”叶沉舟一路直奔季之韵给他们留的边缘位置，转头低声对谢落说道，“你坐着吃点好的就行，不用理他们。”

　　周围的声音嘈杂一片，混合在一起明明很吵却又听不清一句具体的内容，反倒是让谢落暂时忽略掉人群，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各式美味之上。
　　他很难形容出每一个菜品的名称，但是可以从其中诱人的色彩还有不断溢出的香味判断出这些食物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是平时不过节时很少会吃的东西。

　　“这些都是老苏带着炊事班一起做的，你随意吃就好。”叶沉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盘红烧肉拉到谢落面前，“吃的时候小心骨头，还有那些鱼可能会有刺，慢点吃别都吃下去了。”

　　“我就说咱们叶哥最近都没空骂我们偷懒了，原来在这里当妈妈当得这么熟练……”坐在对面吉瑞利似乎喝得有些上头，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又被一旁的廖皓思一巴掌拍下去制止了后面的胡言乱语。

　　叶沉舟见谢落安安静静地开始夹菜吃饭了，便放心地跟其他人聊起来。
　　“我这不也是帮助人？而且这些年夜饭对你们这些少爷来说不是随时都可以吃到？”

　　对面的吉瑞利一口吞下一块蘸满了酱料的海鲜，又就着自己的高脚酒杯抿了一口酒液：“那肯定的啊，不过这里挺好，不用受家里那些老头子的气，自由自在的还可以照样拿钱。”

　　“那大少爷这次也拿了不少家族的赞助经费？”叶沉舟顺手把谢落面前的酒杯里倒满了牛奶，状似不经意地提到。

　　“那必须的啊，我在这里成绩进步飞快，要不是规定不能太高调的话，我肯定把最新的投影手机都带过来。”少爷满不在乎地拿出自己的大屏手机，上下滑了几下，“不过这还要感谢你们一直带着我，不然也不会这样，虽然过程痛苦了一点吧。”

　　“对了，我看你今天还跑去图书馆了，是要带我们一起考前突击了吗？”廖皓思忽然插话进来。

　　基地内部的考核每半年一次，分为实战和书面考核。考核成绩不理想的话会被李成齐单独拉出来学习训练，那些少爷们往往进去之前都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出来就变成顶着一副寸头守规矩的乖孩子了，所以没有人敢胡乱应付考试。
　　但是对于从不学习的公子哥们，即使自己想要学习进步也都无济于事，所以叶沉舟偶尔提供的帮助就很关键了。

　　“李成齐说年后会简单考核一下。”
　　叶沉舟仗着自己和李成齐亲如父子，假装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些考试相关的内容。

　　“大哥，你之后去图书馆一定要带着我啊！”吉瑞利突然痛苦地喝起酒来。

　　“可以是可以的，就是我觉得图书馆的书好像有点……”

　　“没事，我们可以一起赞助一下是吧。”吉瑞利揽过身边的廖皓思，连连点头，“你说差什么，我们直接补上。”

　　“其实也没有很多，就是我觉得需要补充一点基础的书，比如那种幼教什么……”

　　“没问题！大哥你随便提要求，可以的话宿舍后面的空地也可以翻新。”

　　“那个就不必了……”

　　“哎哥，你昨天不是还去找老苏学做菜来着，哪一个是你做的啊？”

　　叶沉舟转头对上季之韵满脸疑惑的表情，对方嘴里还咀嚼着没有咽下去的米饭，好像真的很期待他亲手做的美食。

　　“你记错了，我找他只是去问他们食材还有没有缺的。”他讪讪地回答。

　　此时隔壁几桌适时开启音响播放着电视节目里喜庆的音乐，还有几个人喝上头开始鬼哭狼嚎起来，一切都充满了喜剧色彩。

　　谢落啃排骨的动作一顿，好像忽然明白叶沉舟为什么没有做吃的给他道歉了。
　　再结合上平时他们在宿舍里做的最复杂的食物好像也仅局限于西红柿炒鸡蛋的事实，他大致对叶沉舟的厨艺有一定了解了。

　　把啃得一干二净的骨头朝桌面一丢，他又盯着别人吃饭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学着怎么吃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无比生涩地使用筷子。

　　“你还别说，落落学得真的好快。你看他都知道用生鱼片蘸芥末吃了。”

　　叶沉舟正随缘挑着自己看顺眼的菜吃，季之韵便靠近他说起悄悄话来。

　　他瞟了一眼谢落折腾食物的样子，冷笑一声：“他只是在拙劣地模仿别人而已，如果换一个环境，他也会去不分对错地模仿，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环境内的正常人罢了。”

　　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会去学习父母亲人的动作一样，这都是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的决定罢了。更何况谢落周围没有可以引导他的父母，那么模仿的对象自然只有周围这些连自己都没有长大的人了。

　　但是他自己本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为了融入环境或者达成目的，他可以忍受着厌恶和他人交往的情绪，和周围人假装出一副很熟悉关系很好的样子。但是他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深交了朋友，从小缺失的亲情让他即使知道该怎样处理人际关系，也打心底放不下对他人的戒备，更说不出过分亲近肉麻的话语。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知道怎么控制和谢落相处的距离，也不清楚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

　　“这样的吗……”季之韵察觉到叶沉舟情绪的低落，顺势问道，“说话你俩最近什么情况，我感觉你们好像突然闹僵了？”
　　他虽然在有些事情上不太聪明，但是对周围人情绪的观察却很敏感，必然能感觉到前几天叶沉舟基本不搭理谢落的事情。

　　叶沉舟望着桌面上夹杂在酒水中颜色鲜艳的落英，又喝了一口面前的白开水。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需要替他的未来重新考虑一番。”

　　季之韵“哦”了一声，心里总觉得叶沉舟这话说出来很奇怪，但是又找不到具体奇怪的点，只好继续埋头大吃起来。

　　可是就在他夹起一筷子菜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叶沉舟在边上大喊谢落的名字。
　　心下一惊，他迅速转头朝边上看过去，却发现谢落满脸通红地晕倒在叶沉舟身上，不论叶沉舟怎样呼喊都没有反应。

　　“我送他去医院，你去跟李成齐说一声。”

　　又是这样只留下一句话的离场，季之韵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发现酒店秘密的那一天。
　　然而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周围的人群也开始担心扰动起来，他只能暂时放下疑问，紧急去通知另一边的李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