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16、休息

　　被水冲刷的地面冰凉透心，谢落滑倒在地想要支撑着身体站起，可是意识模糊间只有腿部传来的疼痛最为真实。轰鸣的取暖器，不停的水流声，还有浴室外叶沉舟做饭收拾房间的声音，都好像在离他而去，越飘越远。

　　恍惚间，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唯一的亮光里有人缓步朝他走来。他趴在地面之上，挣扎了很久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又是小余。

　　“你现在被人捡走了是不是过得很开心？”

　　没有，这都是没有的事。

　　“所有死掉的人都在地狱里看着你，你怎么好意思还留在这里的？”

　　不是这样的……

　　“你早晚都得死，我在未来等你！”

　　他奋力站起想要去追问，可是身体却猛地扎进一扇亮起的门中。巨大炫目的灯光之下，他好像在一瞬间重获光明，模模糊糊地感觉面前有一个东西在晃动。

　　“嗯，你醒了？”面前的人这样说道。低沉厚重的嗓音和刚才梦境中小余的声音完全不同，给他一种格外安心的感觉。

　　“别乱动啊，这伤口再不治疗的话真的要烂一整张脸了。”

　　感觉到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流过，躺着的床铺向下压了一些，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看清了叶沉舟的样貌。极近的距离之下，他可以看清男人脸上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那双极为专注的双眸，以及眼瞳中倒映出的他自己闪着一丝错愕的表情。

　　他这是躺在床上？

　　“还能坐起来吗？”叶沉舟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片刻，复又出现，“我煮了点姜茶你先喝点，还有这些消炎药必须全部吃掉。之前的水饺已经烂锅了，不过勉强还能吃。”

　　眨了眨眼望向一尘不染的天花板，谢落尝试着活动一下身体，可是只要一动起来他便感到浑身酸痛。
　　看样子他那一摔摔得有些厉害。

　　“我扶你起来吧。”

　　感到有热源在靠近，谢落下意识想要朝后退去，却因为羸弱不堪的身体难以移动分毫，只能一股脑趴在叶沉舟的身上。
　　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在害怕叶沉舟会像从前的那些人一样对自己动手动脚，即使先前他在口头上无数次问过对方是否可以信任，也知道这里的人和酒店里的人都不同。

　　看样子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一时半会是改不了了。
　　他这么想着，就见叶沉舟俯下身来用手掌轻轻拖着他的脖子，让他上半身靠坐在床上，又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个枕头靠在他的后背。

　　小小的宿舍内暖风呼呼地吹着，弄得盖在他身上的棉被都暖烘烘的。

　　“你以前都没怎么吃过东西，饮食最好先清淡一点。”面前递来一碗浅红色帽着热气的小碗，“红糖姜茶，特地给你煮的，别不会喝水啊。”

　　谢落低头看向这一从来没听说过的食物，亲眼看着里面的一小块生姜从随意悬浮的状态转为沉淀到碗底的状态，突然觉得鼻头一酸。
　　这一定是被水汽熏的，他自欺欺人地想着。

　　在叶沉舟关心的目光里，谢落还是眨了眨眼憋回泪水，埋着头轻轻抿了一小口姜茶，感受着热流从口中蔓延又顺着喉咙下滑进胃里，终于重获一点力气。

　　不一会儿，碗便见了底，谢落端着空碗靠坐在无比舒适的床上，好奇地打量着房间内的布置打发时间。

　　这里给他的感觉和从前他呆过的所有地方都不同。那是一种仿佛清晨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让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的感觉。
　　从整洁有序的家具布置，再到没有一点灰尘的地面，都与从前脏乱差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此之前，他甚至以为所有人住的地方都是那个脏乱差的样子，来到这里时差一点因为震惊连脚步都迈不开。

　　而此刻房屋的主人似乎也已经洗过澡，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休闲服，站在灶台面前对着一碗皮馅分离的水饺大吃特吃，就好像已经饿了八百年似的。

　　好像是注意到背后的目光，叶沉舟吞下最后一口食物顺势来床边。见谢落还傻愣愣地捧着一只空碗，他直接将碗拿走，在灶台那里倒腾了片刻后，又端上来一碗烂得不能再烂的饺子。

　　谢落早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被馋得不行了，可是叶沉舟却在即将放到他手边的时候顿住了。

　　“这个拿着可能有点烫，要不还是我喂你算了。”叶沉舟有些纠结地看着谢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谢落自然没有问题，他一双眼睛里只容得下香喷喷的食物，哪里会去在意自己怎么吃的。

　　“你这是满脑子只有吃的了啊。”叶沉舟无奈地用勺子挖起一小片粘连着肉馅的饺子皮，亲手喂到谢落的嘴边，看着对方小狗似的一口把食物吞了进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尝出什么味道来。

　　可是他不知道这是谢落人生第一次吃到的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即使卖相再差，这样鲜香的口感也让谢落永生难忘。

　　一口又一口，叶沉舟拿出了此生从未有过的耐心喂饭，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这样喂饭并不完全出于愧疚，他只是看着谢落能够吃下饭便会打心底感到开心。

　　好像有些体会到某些救助流浪猫之后费尽心力医治抚养它们的人的心情了……

　　“好吃吗？”眼看着碗又见底了，叶沉舟问出了这么一句看上去很扯的话。

　　但是谢落却没有在意他的废话，只是冲着他不停点头，眼睛亮亮地好像完全没有在意先前发生过的事情。

　　流浪后的小猫一旦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地点便会永远把自己的心托付在那里。
　　叶沉舟脑海里忽然没由来地冒出这句话来。

　　愣了片刻，他将碗筷重新收拾好，再次回来坐在床边，伸出手在谢落的额头上试了一□□温。这一次对方虽然也下意识朝后退了一点却没有表现出明显抗拒的样子。

　　“应该没有发烧。”叶沉舟又拿出一颗白色的药丸和水杯递给谢落，“不过还是得吃点消炎药，你脸上的伤口有点严重。”

　　“就这样，直接一口吞掉就可以了。”见谢落没敢直接拿过药，他又亲自演示了一遍，假装吃下药丸，“放心吃吧，我可不会害你。”

　　说完后叶沉舟忽然愣了片刻，他隐约觉得自己曾经说过这句话，却又没有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感觉。当他想要仔细回忆的时候，头一次吃药的谢落恰好被呛得咳嗽起来。
　　没再多思考，他赶紧上前拍着谢落的背，又让他喝了几口水才止住咳嗽。不过谢落此时的面部表情十分精彩，平淡如水的脸上头一次露出被药涩得面目扭曲的样子。

　　“是不是在嘴里化了，很苦？”叶沉舟憋着笑意。

　　谢落不作答，从他手上抢过水杯又喝了好几大口，结果又因为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还执意偏过头不愿意被他看见。

　　“叫出来可以不那么疼，不用忍着。”叶沉舟顺手递过去一颗粉红色的糖果，哄小孩似的说道，“吃点甜的会好很多，这个含在嘴里的，别一口吞了。”

　　这一次谢落学乖了，小口含着糖果，看上去明显比吃药时好了很多。

　　见人没有事情，叶沉舟说话的语气转而沉了下来，“虽然我知道你可能并不会在意，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跟你道歉。”

　　“谢落，对不起。是我疏忽让你在浴室里面滑倒受伤的，我说过要作你的监护人就应该考虑更加周到的。”
　　说这句话时他始终看着谢落的眼睛，他想过可能会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愤怒或者无所谓的表情，可是他万没有想到那张脸上的惊讶似乎更多。

　　“我应该能想到你以前可能没有洗澡的地方，也没有正式教你这些，所以你不用为我的道歉感到惊讶。我平时懒得管别人，但是这个错误还是需要承认的，我之后也会尽量注意到这些问题。”
　　说完后他静静地等待谢落回应，可是谢落反而看上去更加困扰了。

　　“如果你想要什么补偿的话，我也不是不……”

　　“你……”

　　他试图继续解释，却被谢落打断。

　　“你叫我……”

　　他耐心地等对方表达自己的意思。

　　“什么？”

　　叶沉舟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犹豫地说道：“谢落？”

　　“这是……？”

　　望着谢落有些为难却藏着一丝惊喜的脸，叶沉舟忽然明白对方为什么是这幅样子了。
　　在此之前，可能从来没有人跟谢落提过名册的事情，也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即使是在医院和福利院之中，面对那么多只有编号的孩子，医护人员也不会花心思去挨个起名。所以直到现在，即使周围的人都知道谢落的名字，他本人其实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或许还以为自己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而已。

　　叶沉舟将有些落下的被子朝上掩了掩：“这就是你的名字，是你出生起就有的名字。不过这肯定是那些人替你想的，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自己改名的。”
　　就像他自己那样。

　　然而说到这里谢落却激动起来。
　　“不，不用改。”

　　“真的不改吗？这个名字……”叶沉舟思索再三觉得自己有义务让谢落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其实不太好。它有花朵凋零的意思，就像冬天花朵枯萎树叶飘散，象征生命的结束。而且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巧合，那个奇怪的饮料和你的名字也很像。”

　　谢落仍旧摇头，不仅完全不在意这些问题，反而看上去有些开心。
　　生命凋零并不单单意味着死去，此时此刻在他眼里看来，更意味着新生，就像他在这个冬天找到了一个新的活下去的意义一样。

　　“没事，等你以后想要改也没关系。”叶沉舟也不强求，毕竟谢落目前的知识水平都不如隔壁幼儿园的孩子，“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就先休息吧。”

　　他起身收拾出一个崭新的行军床：“啊对了，我好不容易给你身上的伤口包扎好了，可别再乱扯了。”

　　谢落摸了摸脸上包扎得一丝不苟的纱布，没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群人怕你们逃跑给你们每个人身上都装了一个芯片，你的芯片就在伤口处。虽然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提前给它拆除的，但是芯片长时间融合在体内肯定有一定影响。”叶沉舟坐在刚铺好的行军床边，正对着谢落解释，用纱布把溃烂的伤口遮盖后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顺眼多了，“最开始的控制装置我们早在第一时间拆除了，其他人的芯片可能还要后续去北方更高级的医院拆除。”

　　“怎么了吗？”他见谢落愣在原地，也没着急催问，现在能够和他对话已经是谢落最大的进步了。

　　谢落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他试图表达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到了嘴边就成了草草一句“没有什么”。在叶沉舟提到芯片的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猛然蹦出燃烧着的烟头朝自己奔来的画面。

　　被毁坏的皮肤，刻意掉落的打火机，一切都好像有迹可循了……

　　“没事的话休息吧，明天我们一起出去买点东西。”

　　话音落下，室内的灯光一并熄灭，也一并掐断了谢落的胡思乱想，安静的房间内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他像一具木乃伊似的仰躺在床铺之上，第一次因为自己睡觉的地方过于舒服而感到不安。其实他身下的床板并不是那种人一躺就会凹陷下去的席梦思，而是最普通的硬板床，但是这样柔中带硬的感觉反而让他有了自己真的可以在一张床上好好休息的错觉。

　　在黑暗中睁开眼，洁白的墙壁上映出一条条斑驳的光线，那是房间外灯光照在顶窗的铁栏杆上透射进来的。在他右手边的空位上，叶沉舟似乎已经彻底睡着，好像这个时候无论他脑子里想什么都不会被发现。

　　从他被叶沉舟亲手从火场里救出，到像个犯人似的被关在医院中等待每一天的审问，再到他被男人绑走威胁，却临时反悔让叶沉舟彻底捣毁了窝点，最后到现在他历经波折终于来到叶沉舟身边。
　　其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不愿意安心在福利院生活，偏偏要跑到叶沉舟这里吃苦受难。或许在火焰包围接近死亡边缘的那一刻起，他心中的天平便再也无法保持平衡。他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想要看看第一次真正去相信依赖别人会怎样。

　　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无所谓，反正他早就死过一次了。

　　时间慢慢推移，他眼看着对面的光线从一头飘到另一头，可是自己还是没有睡着。
　　以前他也经常失眠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不过那会他还可以在原地翻来覆去或者数着苍蝇看着老鼠打发时间。现在有一个大活人在他身边，他不敢轻易惊动对方，只能继续僵硬地维持原本的动作不变。

　　“睡不着吗？”

　　哎！那个人根本没睡着？！

　　他像是偷东西被当场抓获的小偷，紧张得找不到逃生出口只能在原地不动装死，却不知道自己的身形早就被摄像头照得一清二楚。

　　“咳。”他听见叶沉舟清了一下嗓子，“伤口还疼吗？”

　　他也学着轻咳一声：“不疼。”

　　随后又是一片静默，叶沉舟似乎真的睡着了。

　　谢落又在脑海里挣扎了片刻，最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腿上的伤口也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也只是划破了表皮而已，休息好后的他还是能够自由行动的。所以他悄悄掀开被子，光着脚从床上下来，来到叶沉舟的简易小床边。
　　观察了片刻，确定人真的睡着了以后，他偷偷拉起叶沉舟的被子，企图趁人之危爬上床，给自己找一个可以催眠的大型玩偶。

　　当然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出意外了。

　　“你在做什么？”叶沉舟几乎是在谢落的手刚撑在床沿的时候便反应过来。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弹，静静地等待某个小贼替自己辩解的话语。

　　昏暗的环境下谢落只能隐约看见叶沉舟一头暗红的头发，无法从表情里判断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睡，睡不着……”感到莫名的威慑，他还是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叶沉舟打了个哈欠，故意开玩笑：“睡不着来我床上？”

　　“嗯……”

　　“算了换个地吧，我这里睡得也不安稳。”叶沉舟沉默片刻，想了想还是从床上起来，一手裹着被子直接甩在了自己本来的床上。

　　他几下便钻进被窝之中，完事又拍了拍靠墙的空位：“上来睡吧，这里没有人会打扰你休息。”

　　谢落见叶沉舟彻底躺下，赶紧爬上床越过他躲进了属于自己的小地方，生怕叶沉舟反悔似的。身边传来温热的体温，这远比室内空调的暖风要令他安心。不过多时，疲惫多日的他便陷入沉睡。

　　叶沉舟感受着枕边人无意识贴在他身边传来的微妙触感，偏头躲过谢落要扎进他鼻子中的碎发，也不知道他这一举动到底是好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