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12、陌生

　　“这些孩子现在在这里接受心理治疗，之后应该会被人领养，剩下的一部分就会被送到福利院去。不过现在福利院也没什么人了，你也是知道的，除了孤儿以外很少会有主动被遗弃的孩子。”

　　“好的辛苦你了，平时这里应该没有这么忙吧？”叶沉舟扫了一眼坐在病床上开心啃苹果的少年，笑着对专门负责看管孩子的护士说道。
　　灰白的墙壁上，墙皮凸起宛若鱼皮般粘附在上方。身上蹭到白色墙灰的孩子大张着嘴，露出一排带着豁口的牙齿，机器似的一口一口将尖牙嵌入果肉之中，撕扯下新鲜的果肉。

　　他莫名觉得背后发凉，这里的人明明说话都很正常，但是都给他一种很诡谲的感觉，就好像他们都不是真人一般。

　　“吃慢点小心噎着了。”护士有些心疼地看着孩子，回过头来朝叶沉舟说道，“没事，这些可怜孩子吃了这么多苦我们稍微忙点都没事的。那些拐卖人口的人真是不得好死啊……”

　　“对了你也辛苦了，我这里正好买了点饮料，你就拿一瓶喝吧。”护士感慨良久好像才想起来有叶沉舟这么一个人，赶紧从桌子上拿了一瓶饮料递了过来。

　　叶沉舟皱眉看向这瓶饮料，瓶身上特意设计的字体正入眼帘。

　　“落英？”

　　护士“嗯”了一声：“听说外地早就流行起这个饮料了，我们这里偏远所以现在才有。它味道很不错的，喝完了之后神清气爽，比其他运动饮料都好用。”

　　“不，不用了。你先忙吧，我还要把最后一点水果分了。”叶沉舟看见饮料瓶侧面露出的一个“周”字商标连忙笑着摆手，转身便离开这里。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喝一口自己仇家生产的东西，而且又是那种效果来历都有问题的东西。

　　“最后那一个啊……”护士忽然卡壳住。

　　“最后一个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那个孩子性格有点古怪，我每次去他的房间都感觉挺渗人的。”护士僵硬地扭过头看向他，抬起脸颊的苹果肌让眼睛弯成一道月牙，“时间不早了你赶快去吧，过会就到饭点了不是？”

　　叶沉舟心想你们这里都挺渗人的，不过他没有明说，简单表示感谢后便起身离开准备将病房的门关上。

　　“慢点喝，这里不会有人再跟你抢吃的了……”

　　他听见后方的护士低声细语地吐着气音，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迈步走向最后一间房间。
　　他并非不同情这些人的遭遇，只是他也经历过那些，明白再多的安慰都不如自己内心强大起来重要。
　　他目前能做的只有尽快找到真正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他不相信只有这里的小县城会有拐卖事件，别处一定还有当地人根本没有发现的窝点，那里同样关着不知道多少个莫名被绑架来却不会出现在失踪名单上的人。

　　叶沉舟的脚步停在房间门口，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应该住着最后一个孩子。
　　门口的锁芯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让门没法彻底关死，欲盖弥彰地留了一道缝隙。

　　他敲了敲门顺手开门进去，果然看到了预料之中的身影，只不过对方的模样却让他愣了片刻。
　　和名单上那张清秀的证件照似的正脸不同，眼前的这个孩子简直就像是刚从地狱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后才来到这里似的。溃烂得只剩下黑红色肉块的伤口几乎占据了这人的左半边脸，与长长的发丝混合在一起，半块纱布还将掉未掉地悬挂在下巴上，纱布尾端的撕裂处杂乱宛若狗啃，一看就是被人暴力撕扯过。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在雪白的床铺上映出一道明亮的光线。而这个人则藏身于光线之后，在见到他进来之后也只是抬头木讷地扫了他一眼，便继续低着头坐在床边的阴影中，好像那道光线潜藏着剧毒，靠近就会将他灼烧殆尽。

　　叶沉舟向前迈出一步，光线在他身上扫过，然后大手一挥便把全部的窗帘掀开。

　　霎时间暖黄的光线铺满了整个昏暗的小房间，毫无污染的天空之下窗外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片片层积云映入眼帘，连心都一道跟着暖和起来。

　　“别一直闷着啊，看看外面世界多好。”叶沉舟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快一点，以便拉近两人的关系，希冀从最后一个人身上套出点什么。
　　然而他转头正好对上了一双幽黑的眼睛。

　　这个人难道对窗外的景象不感兴趣？
　　不正常啊，小孩子不应该都喜欢这些？

　　他忽然感到一阵头疼，不光是因为被盯着的那种浑身发毛的感觉，更多的则是不知道怎样应付小孩的纠结。
　　短暂思索片刻，他蹲下身捡起地板上残留的纱布，把它们丢进垃圾桶后又将手里最后一颗苹果和零食摆在桌上。也不知道是处于私心还是怎么的，他特地留下了很多糖果，这是别人都没有的待遇。

　　没有收到任何回话，叶沉舟边走向一旁的水池用洗手液洗手边继续说：“你这样把纱布丢在地上的话，伤口是不会好的。你难道不疼吗？”

　　果不其然，回答他的只有那双即使被阳光照耀也没有分毫生气 的双眼。

　　叶沉舟在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要是这里也套不出任何话的话，关于拐卖事件的调查真的会到此为止。毕竟这一次的事件除了当事人以外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目前已知的罪魁祸首也都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不过他明面上还是表现得尽量很慈祥，他望着被阳光笼罩住的小人，刚想要开口再用逗小孩的方式套近乎，就见坐着的这个人面无表情地把紧留的一点绷带连血带肉地扯掉了。

　　心下忽然一紧，也不知道是心疼对方，还是对疼痛感同身受，叶沉舟终于没再开口，转而出去想要赶紧将护士叫进来替人看伤口。

　　“等下。”

　　叶沉舟脚步一顿，惊讶地回头看去。

　　那副端坐的背影继续发声。
　　“火，放火，会做牢？”

　　“你说的是酒店的那场大火？”叶沉舟回忆了片刻，“恶意纵火的话确实会受罚的……”
　　他记得事件调查报告上面写明了火灾的原因好像是电器失火，不过李成齐并没有特别强调这一点，所以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场巧合而已。

　　难道说火灾另有隐情？

　　“酒店的火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对不对？”
　　叶沉舟话音刚落就看见这人空洞的眼睛眨了一下，像是在默认他的问题。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激动起来，冲到这个人的面前继续逼问，“你知道什么的，对吧？”

　　“你在做什么！”护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孩子需要静养，请你出去。”

　　“可是我……”叶沉舟还想继续问。

　　“我说了，请你出去。你救了他们不代表可以继续在这里打扰他们休息，你要是还这样的话，我只能说这里不欢迎你。”
　　护士的脸色铁青，锐利的眼神死死地挂在叶沉舟身上，仿佛他再狡辩一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就会因为愤怒夺眶而出。

　　“抱歉。”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坐在床边的人，讪讪离去。

　　……

　　在第无数次看到叶沉舟将饺子馅包坏之后，炊事班的领头终于看不下去了。
　　“你今天怎么包个饺子还不如季之韵了？干不下去滚去另一头做饺子馅而去。”

　　叶沉舟望着沾了满手的肉馅，好像还没能接受自己厨艺下降的事实。

　　自从那一天在医院回来之后，他的脑子里便一直盘桓着最后离开时那个孩子说的话。他想要亲自去火场再次调查一番，然而等他再过去时，那里早就被夷为平地，附近所有的人也都缄默不言，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存在过任何一个建筑一样。
　　要不是医院里还存在那群孩子来证明曾经发生的一切，叶沉舟差一点就要以为这都是他所做的一场梦。
　　没有酒店，没有火灾，没有受害人，有的只有百废待兴的新地皮，还有即将新建成的幼儿园。

　　叶沉舟心里有一种呼之欲出的预感。
　　如果他不继续调查这件事，就连他自己也会把曾经反复思考的事件都遗忘掉。

　　“你这小子还在发呆呢！最近是不是训练都不太顺利？”苏乐山狠狠地拍了一下叶沉舟的肩膀，溅起的面粉飞得到处都是，“你先去隔壁帮忙吧，这里不差你一个。”

　　“哎哟叔叔你轻一点。”叶沉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回以一个巨大的微笑，“我这力气哪比得过你呀，这骨头都要给拍碎咯。”

　　苏乐山作为炊事班的领头，在这里吃得多干的活更多，一身肌肉加脂肪都是实打实的。
　　他闻言一乐：“小伙子多去锻炼吧。让让让，这里正好给新来的几个试试，你今天就休息下吧。”

　　“谢谢叔啊，那我先出去看看别人。”叶沉舟打着哈哈，“最近是有点累了，干活都不利索了。”

　　“去吧去吧，后面那几个小子呢，都给我上来……”

　　叶沉舟看着几个年轻的新面孔走了过来，自己也不多停留，不打招呼地离开了后厨。

　　今天是冬至。
　　又是一轮黄昏时。
　　是基地惯例一起吃水饺的日子。

　　不过叶沉舟并没有聚餐的心思，他在踏出门的那一刻脸上堆起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此时此刻的他看什么都有些不顺眼，而且在没有人的情况下，他不用再假装什么好人了。

　　自卫队的基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现在他所处的位置来说，这一列一共有五栋楼，每栋楼都有四层。餐厅便占据了一号楼的前两层，再往上就是一些供他们休息的娱乐设施。从网吧到游戏厅，应有尽有。
　　顺着楼栋一路朝南走，后面的四栋楼全部都是他们的宿舍，其中还夹杂了一间小超市。

　　叶沉舟时常会觉得这里确实是一个给公子少爷们摆烂的好去处，且不说基础设施一应俱全，就连宿舍都是连厕所带厨房的小套间，住起来简直不要太快乐。

　　不过对于现在并不顺心的他来说，他位于五号楼的宿舍显然有些远了，连走路都恨不得踢一脚路边的碎石，脚下的黄泥地此刻看上去也脏得不行。

　　思来想去他也是出来散心的，叶沉舟干脆一手插兜绕着基地散起步来。

　　从宿舍楼绕到西面的训练场，再直走到正门的大厅还有建有封闭训练场的六号楼，最后一路绕回熙熙攘攘的食堂，他又回到了自己宿舍楼下。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明明才六点就已经能看见高悬的月亮了。
　　寒风阵阵，叶沉舟却没感到一丝寒冷。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位于二楼的宿舍，最后还是脚步一拐，往东走进了那个独属于自己的小秘密基地。

　　在平时得空无聊的时候，他和季之韵还有廖皓思经常会在这个废弃了的小空地里打打闹闹。不过更深处的小山坡之后，却只有他喜欢经常光顾。

　　这里位于基地的最边缘，再往外走便是一座未开发的小山，恰好连接着自己这的小山坡。里面形成的小山坳挡住了四面八方的视线，也没有多余的垃圾，需要费劲穿过杂草堆和枯木才可以到达，简直就是一块独自休憩的风水宝地。

　　叶沉舟踩着自己长年累月踩出来的小坑，迈着长腿几步便翻了过来。
　　冷冷的月光铺洒在地面之上，照映出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野草。

　　静谧的夜晚之下，只有他一个人。
　　在这里，他不用去顾及其他人的感受，也不需要去担心自己是否相比于前一天有没有进步，更不必纠结自己的复仇计划能否顺利实施。

　　一个人享受孤独，享受山野间的寂静……

　　叶沉舟宛若兽群的首领般扫视着自己领地的每一处细节，满意地享受自己发现的秘密基地，直到他在月光下看到一个站在铁栏杆下的人影。

　　人影在远处摇摇晃晃的，让他莫名联想到恐怖片里的丧尸。

　　但他转念一想，这块地本就偏僻，所以围栏即使生锈年久失修了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到，那么有一个人从巨大的豁口里钻进来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或者说环境太黑了，他看错了也很正常……

　　他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总觉得他是在自己吓自己。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矮着身子放慢脚步走过去，终于看清了不速之客的样貌。

　　眼前的人堪堪到他的胸口，瘦弱得让铁栏杆的间距再缩短一半都照样能钻进来。一头鸟窝似的头发下方，又是那个溃烂得流脓发黑的伤口，只不过这一次这人的眼睛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谢落，上次他在医院里最后见到的那个小孩。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孩也看到了叶沉舟，竟然迈着羸弱的步子朝他这里跑过来，作势就要扑人。

　　叶沉舟果断后撤一步没让他靠近。
　　对上那双圆瞪的眼睛，他心里竟然莫名发憷。

　　然而小孩的视线很快移到别处，叶沉舟只听见他嗫喏地说话声。

　　“绑架了，我，逃。”

　　叶沉舟心下一惊。

　　“他们，没走，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