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06、运输

　　时间临近傍晚，本就偏僻的小县城里更加没有人迹，早上那一批出去的人已经回来，恰好可以让新的一批人接替他们的工作。

　　谢落背上了装满瓶子的书包，站在出发的队列之中。

　　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他差点以为自己偷窥的事被人发现，就要接受难以忍受的惩罚。万幸的是，负责运输的女人没有多计较他没好好干活的事情，一直专注于运输货物的各项事宜。
　　其中就包括选谁来负责晚上临时增加的货物。

　　女人正穿着一身艳丽的毛皮大衣，举手投足间都在极尽展露自己曼妙的身姿，看上去就像是哪里偷跑出来的富家小姐。为了符合她自己为自己营造出来的氛围，女人甚至还给了自己一个十分洋气的名字——strawberry。
　　然而她一开口便毁了自己卖力营造出的所有形象，让人一眼便能看出她不过是在做一个拙劣的模仿者罢了。

　　“就你了，给我过来！”

　　而无法拒绝的谢落此时也只好和三两个同样被选中的倒霉蛋一起出发了。

　　“记住路线，天亮之前必须回来！”

　　女人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轻易地修改芯片控制的权限后，终于打开了庭院前的栅栏门让他们离开这里。
　　所谓的路线早在他们出现前就让他们牢牢记住了。挂在墙面上用粗糙的笔墨绘制出来的地图极其简陋，但是其中的线路却在随机变化，每一次他们都可能选到不一样的。不过在经年累月的实践之下，谢落已经可以把每一条路线都倒背如流了，因为走错一步的后果是无法挽回的。

　　“有一个人敢逃跑，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即使他已经走出了很远，女人尖锐的呵斥声仿佛还在耳边，恍惚间谢落眼前又出现了曾经被惩罚的一个孩子的模样。
　　那个人只是在路上看了一眼摊位上卖的糖人然后控制不住地朝那里迈出了半步而已。也正是这半步越界，让芯片当场触发。

　　随机安装在每一个孩子身上，既可以用来防止他们逃跑，又可以死死控制住他们的芯片。

　　对于那人最终的结局，谢落早就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留有印象的是对方当时宛若触电一般浑身颤抖起来的样子，还有当场倒地在短短几分钟内被追踪而来的人处理掉的场景。
　　整个过程迅速而悄无声息，那头的糖人还在贩卖，前来购买的孩子绕了一圈又一圈，但是有些人的生命却永远停滞在原地，只能远远地遥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感觉头又开始痛起来，谢落按照预定的路线朝前缓步行进，拐过了那道熟悉的糖人摊却没有留意一眼。

　　“按照给你们定好的路线走，不要多问，不要和别人接触！”

　　这几句话宛若钢铁一般被烙印在谢落的脑海中，无时不刻地在提醒他需要完成的任务。走在夜晚无人的大街之上，耳畔还有家家户户邻里间传来的嬉闹声，饭菜的香味在不断弥漫，传递出和他平时生活环境完全不同的热闹感。
　　里面可能包含了各种口味的菜肴，或许会有像酒店里那些人摆盘的高级菜品，也会有他没见过的普通食物。但是这些都是谢落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东西，他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一次。

　　感觉胃液又开始翻涌，曾经因为超时而被痛击警告的伤口仿佛又灼烧起来，他勉强借助昏暗的灯光顺着小路一直向前。

　　他能有一口饭吃就足够了，又岂敢奢望什么。

　　从修缮完好的水泥路再到破旧的黄土地，越往人烟稀少的地方，照明的灯光就越少。他一步一脚印地摸黑找寻方向，把每条路线和脑海中死记下来的路线对照。

　　“不能迷路，不能走错路……”
　　他在口中不停地默念，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往昔不停走错路的人最后的样子。

　　前方的环境愈发凄凉，猫头鹰咕咕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他的耳边不停警告他注意时间。深秋的晚风寒冷刺骨，看不清模样的树影在风中摇摆，层层叠叠地累加在一起仿佛是在暗中监视他的人。
　　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渗人可怖，谢落本来也没有几件可以蔽体的衣物，更何况早些时候还被人粗鲁地拉扯过。寒风从他衣服中的漏洞钻进来又从另一头钻出，恰好给他浇了个透心凉。

　　谢落打了一个寒颤，默默地举着手电筒转到山路之上。
　　在他离开的方向上有一块生锈发黄的铁牌，上面写着山的名字——桃山。

　　只不过第一个字已经被锈蚀殆尽，密布的黑红色铁锈让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逃”字。

　　桃山距离出发的酒店有几公里远，位于整个小镇的边缘地带，越过山头便是一片汪洋大海。
　　谢落踉跄着避开树枝，已经快要磨穿的鞋底让他不停地被地面的碎石硌住。背后的压力越来越大，胃里传来的饥饿感让他近乎脱力，但是只有按时回去他才可以吃上今天的第一口饭。
　　脚步逐渐机械，要不是山上的路单一，他或许又会在不经意间偏离路线，受到芯片的警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山头上的一丝亮光。
　　那就是他的目的地——中间人的住所。

　　早已比他先到达的人已经准备原路返回，他们年纪更大更加适应这样的生活。忽略这些人打量的目光，谢落小步走进茅草屋内。
　　茅草屋外面看上去简陋，里面却一应俱全。扑面而来的是屋内升腾的暖气还有烤肉的香味，伴随着一阵冲人的烟味，他看着接应的中间人朝自己这里走过来。

　　只要那些人把包里的东西拿走，再换上新的东西，他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去吃饭。
　　至于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又要绕这么大一圈送货，他不想知道。

　　不过这一次的中间人不是往常的熟面孔，迎面走来的男人不是之前那个有着地中海的老男人。这人单是走过来的气势就远超普通人，横贯脸部的刀疤更是表明此人不好惹。

　　男人走上前来，向他伸出手。

　　谢落假装自己没有看到男人手上尚且鲜红的液体，一股脑转身就要把包脱下来给这个人，却在转头的一瞬间被那人死死地揪住下巴掐住脸，被迫转过头直视这人。仿佛要把他骨头都捏碎的疼痛传来，他咬牙眯着眼睛忍住就要溢出的泪水。

　　“这里面居然还藏了你这样的货？”男人轻松地限制住他的行动，贪婪的视线在他的身上不停扫动。
　　他们平时几乎没有完好的衣服可以穿，此刻的谢落因为走了很远的路衣服更加残破，破洞口露出的惨白皮肤恰好被那个人尽收眼底。

　　“老大，咱们今天是临时加急的货。现在已经很迟了，再不快点……”

　　男人烦躁地用手挥开周围聚上来提醒他注意正事的人，几乎将脸全部贴在谢落的脸上，鼻息间喷出的烟味让谢落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满意地欣赏着对方涨红的脸还有噙满泪水的眼睛，止不住地开始想象谢落被自己占有的模样。语气忽然激动，他的一只手开始朝另一头游离。

　　“我早就听说那位周总在这里寄存了一个宝贝，想不到居然是长这样的。”男人的话语愈发暧昧，“不如你跟着我吧，我马上就能带你离开这里。你看看那些人连衣服都不愿意给你穿，平时连饭都吃不上吧？”

　　那只手宛若一条盘踞在他身上的毒蛇，所过之处无一不让他寒毛立起。躯体接触的不适感让谢落摇着头边挣扎边后退，生理性的泪水和因寒冷流出的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看上去肮脏至极，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易碎感。

　　他就算不知道男人话里的意思，也知道这个人想对他做什么。
　　就和那些特地过来的买家金主对其他孩子做过的事，那些被拖走的蛇皮袋就是最好的证据。所有的人都在做这些事情，在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谢落眼里，这本应该是好事，但是这仅仅针对施暴的人。

　　“不是吧，你这家伙原来好这口，怪不得之前给你找的美女你都看不上……”
　　一边的人传来毫无同情的嬉笑，好像已经准备看一场好戏了。

　　男人见谢落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反而起了逗弄的心思。
　　“这样吧，你也看到桌子上的那肉了。只要你现在跟着我，那些都可以随你吃。那伙人可不会有我对你这么好。”

　　话音落下，谢落便看见一大块连骨带肉的羊腿被丢到自己面前。
　　即使肉上沾了不少灰尘，上面的肉香味却在不断刺激着他进食的原始本能。

　　“我先给你吃一口，你再决定也可以。”

　　他没有动弹，身体却诚实地咽了一口口水，看上去就好像真的在犹豫这些事情一样。
　　但是不管身上是否有芯片的威胁，他都不能相信这个人说的一句话。他们之间的力量优势让男人可以完全不经过他的同意就直接将他绑架走，又何必在这里给他选择。

　　谢落知道自己早在很早以前便被某个很有权势的人选定，所以其他的人基本都不敢对自己动手。就连被教训的时候，那些人也都只敢用电击或者打他的身体，根本不敢碰一下脸。

　　这个男人知道不可能敌过更上一层的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短暂的乐趣罢了。

　　就在谢落犹豫思考的间隙，边上的人也没浪费时间，直接把他包里带来的饮料瓶全都拿走，转而放上成堆的钞票，最后把包随手丢在门口，好像根本不在意里面的东西似的。

　　“喂，决定好了没？”男人见谢落走神，不悦地催促道。
　　在他的身后另一群对谢落完全不感兴趣的人显露出不耐烦来，这些人并没有那种特殊的癖好，他们更怕超时被上头的人骂。

　　谢落吸了一口气，那挥之不去的触感宛若蚂蚁爬行过一般让他格外难受，因为过于紧张而不断狂跳的心脏跳动得愈发剧烈，有那么一瞬间他差一点就要跪下去。

　　但是他不可能留在这里，他要活下去。

　　不再犹豫，谢落当即捡起地上丢弃的羊排几步蹿到门边捡起那个背包，在短短一瞬间便冲出茅草屋，把身形隐没在黑暗之中，让那些人完全找不到他的踪迹。
　　至于之后他要是还碰见这个人的话，那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愤怒的喊声回荡在山林之中，惊起一众睡觉的飞鸟。深夜的山林里漆黑一片，谢落勉强还能借助天空上明亮的月光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下飞奔。再不走快一点的话就要天明，那时路人就会发现他，后果难以预料。

　　然而一路飞奔间，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根恰好横在路中间的树枝，直接一脚踩中摔了一个狗啃泥。背包中火红的纸币飞散出来，在天空中打着无数道小圈，好像在嘲笑他的软弱，最后把他严严实实地埋住。
　　那些无形的压力在这一刻化成有形的重量。

　　谢落抹了一把脸忍住委屈的眼泪收拾起散落在地的东西，恰好在混乱中摸到了自己紧急偷出来的食物。
　　饿极了的他张口便咬下一块肉，浓重的肉腥味让他差一点吐了出来。这样的荤菜对从来没有吃过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催吐剂，但是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囫囵咽下，同时还要抓紧时间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物体。

　　手忙脚乱间，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愈发混乱，几乎喘不过气。那一张张红色的纸张开始在他的视野中扭曲放大，像活了似的从他的手中逃离。

　　“叽叽！”
　　明亮清脆的鸟鸣声开始在四周响起，清晨十分是鸟类苏醒的时间。

　　谢落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呼吸，再次撑起自己羸弱的身躯继续往回跑。

　　接下来是朝哪里走？
　　左拐还是右拐？

　　他拼了命地回忆路线，却在仓促见看到了路边几只被垃圾围困住的垃圾桶。

　　盘飞的苍蝇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它们停在不同的垃圾之上，宛若蛀虫一般贪婪地吸食毫无反抗能力的食物残渣。恶臭的气味再加上本就体力不支的身体，谢落终于忍不住倒在垃圾堆边上吐了起来。

　　这一天成堆的垃圾没有人来收拾只能堆在路边上，这恰好不会让谢落超出路线的范围。

　　仿佛有人拽着他的灵魂往前走，他不受控制的身体直接瘫倒在地，胃中最深处的胆汁混合着各种未消化的食物全被吐出。脱力的他眼前时而发白时而闪光，视野模糊间，他好像在垃圾堆中看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这是一张被丢弃了的试卷。

　　垃圾桶恰好位于学校的后门，有那么一两份学生的作业一点也不稀奇。

　　深深地喘了几口粗气，谢落莽着最后的力气捧起这沾了不少鞋印的小纸张。
　　这一刻他感觉抓住卷子的手在发烫，上面无数个他熟悉却不认识的文字展现在他的面前，不断挑动着他的神经。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或许他可以主动去改变自己这无趣的生活。

　　这就是那些正常孩子平时面对的东西，那是和他完全不相同的世界，也是他本来应该会拥有的东西，现在却被拥有者无情地丢在垃圾堆之中。

　　仿佛抓到希望一般，他惊喜地看着上面书写的一切。
　　那些字体歪歪扭扭的，和边上的打印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几乎每一个黑字之上都会被画上一个红色的叉或者圆圈。皱巴巴的试卷拿在手上还散发着异味，上面还沾染了不少黑黄的油污。

　　不过这一切都不会减弱他激动的心。他忍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份卷子当成宝贝一般重新按平叠好，准备塞回背包之中。

　　不对，回去的时候那个凶巴巴的老女人会把背包收走的，那样的话这宝贝肯定会被发现。

　　谢落拿着折好的小纸片在袖口和裤子边比划了半天，发现自己宽松的衣服根本不可能藏下任何东西。最终犹豫再三，他干脆将纸片折成半个鞋垫塞进自己的鞋底，这样以来既可以保护他的脚也可以顺利带回去。

　　做好一切的他再次起身往回走去，这一次的他明显比之前有活力许多，即使膝盖那里被摔得乌青发紫，伤口里冒出的血液已经画成了一道道交错的线条。

　　远处的太阳光渐渐从地平线上显露出全部身形，谢落终于赶在死线前回到酒店。

　　洋气的女人显然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因愤怒而睁大的双眼在浓重眼线的映衬下显得吓人至极。
　　“下一次再这么磨叽有你好果子吃！”她一把抢过最重要的包裹，在谢落面前重重地关上栅栏门，隔绝开门外的正常世界。

　　谢落静静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涌上心头，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绪。

　　以前的他麻木地完成任务，遵照动物本能地抢夺食物，每天的生活重复又枯燥。他就像蜂巢中的工蜂一样，没有任何自我意识，只会一味地完成女皇颁布的命令，却从没想过自己到底该怎样生活。
　　尤其是他现在明明完成任务了，应得的食物回报却一点没有。

　　凭什么有的人可以好好生活，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带来的一切？

　　谢落自觉地摸了摸眼下的疤痕，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栅栏大门。
　　大门外太阳普照一片光亮，门内阴暗无光，而他置身于阴影之中，被阴影裹挟。

　　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眼时他已背对大门，转身回到酒店。
　　他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像小余那样去感慨命运不公，他要抓紧时间回去休息，顺便把自己捡来的宝贝藏好，再过一段时间，他又要开始白天的工作。

　　至少这一次他有了新的目标，有了新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