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07、教学

　　重复的日子还在继续，路边的树木掉落下成片的黄叶，堆积在地面之上又被风吹起，飘向不知名的地方。光秃秃的树干下，往来的行人也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说话间吐露出白色的雾气。

　　“喂，小哑巴，你不冷吗？”小余凑到谢落身边摩挲着自己的双臂，打着抖说道，“马上就要彻底入冬了。虽然我们这里的位置偏南，冬天也不冷，但是你真的不冷吗？”

　　谢落此刻正全身心沉浸在新找来的一份试卷之上，闻言抬起头来迷茫地对小余眨了眨眼，然后用手指了指上面某处写得不清楚的地方。

　　小余注意到谢落手背上一片红色的冻疮，不过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些，毕竟这点小伤口和他身上其他的伤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前段时间刚因为偷食物被泼上热水产生的伤口还明晃晃地留在手臂之上，肿胀起的水泡大而晃眼，不经意破裂开的皮肤下又红又肿，甚至还在流着脓水，单是看着就让小余揪心。

　　无奈地叹了口气，小余知道自己根本劝不动这个人，小哑巴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估计还天真地以为这都是正常的，又岂是他三言两语可以改变的。
　　看了一眼上面龙飞凤舞的字，他默默地回道：“这个字读‘晨’，早晨的晨，就是表示天亮的意思。”

　　谢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字的笔划一五一十地记在脑海之中。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天真的可以亮起来，否则人们为什么会创造这个字？

　　“你这么爱学习，如果正常生活的话，你肯定是老师最喜欢的那一类人。”
　　小余将视线从纸张上转到谢落的脸上，墙顶漏出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像是有意识地展现出谢落身上唯一一处完好的地方。

　　细长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打出一小片阴影，空气中飞舞的小颗粒落在上方，就像一只只灵动的小精灵。从这个角度他虽然无法看见谢落的五官，但是他知道那双眼睛看向人的时候有多么的摄魂夺魄，那只病弱发白的嘴唇天生便向上扬起，不做任何表情便让人情不自禁地对拥有者抱有好感。
　　只是长时间的营养缺失让谢落看上去一副病态，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破。然而这样的情况下，脸部的皮肤却仍旧没有任何瑕疵。不难想象，要是对方身上没有那些伤口的话，那隐秘的皮肤绝对会更加光滑水嫩。

　　怪不得那些老家伙总是一眼就看中谢落，要是他也有了钱和权的话……

　　等等，他在想什么？

　　小余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胡思乱想那么不切实际的东西，连眼睛都在不该停留的地方乱瞟。
　　假装咳嗽了一声，他故意指着试卷上的某处题目机械地开始解释其中的含义。

　　谢落那里知道身边正襟危坐的人在想什么，一心只顾着认字。

　　自从他上一次捡了半份试卷回来以后，他时常抽空躲在自己隐秘的小角落里偷偷看这些东西。时间长了即使不会被监管的大人发现，也逃不过经常跟他一起的小余的眼睛。

　　作为好朋友的小余自然非常乐意主动帮助他，而且外面世界的东西本来就是对方感兴趣的东西。谢落其实是有些厌烦这样不打招呼的叨扰的，但是凭他一个人是不可能看懂上面晦涩难懂的方块字的，小余的出现正好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
　　万般权衡之下，他也只好忍着逃跑的冲动，拼命地记忆仅有的知识。这样学习还可以填补无聊的空闲时间，就像现在他们既没有打扫卫生的任务也没有送货的任务一样。

　　“你居然还偷来了科学课的东西？”小余似乎有些烦躁，开始在杂物堆里胡乱地翻找，这里有谢落藏起来的所有宝贝，“那些小学生还真是叛逆啊……”

　　谢落把手上的试卷收了起来，微微皱眉看向对方。
　　他并不喜欢这种乱翻东西的行为。

　　“这里是在说安全事故。”小余似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自顾自地拿着这本还完好的小学读物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忽然他眼睛一亮，“这个是粉尘爆炸。现在明面上没有什么人为事故，不过这种环境因素导致的意外还是需要小心的。”

　　说完这句话，他果不其然看到谢落略带惊讶和好奇的神情，略显得意地解释起来：“在空间内粉尘密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只要一点点的火源，就会产生剧烈的爆炸。这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很多面粉之类的东西在生产运输的时候都要格外小心。”

　　谢落愣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之前在密室门前看到的景象。
　　那里的玻璃器皿之间，弥漫着大量的白雾，而且都是固态的。

　　背光的环境中，小余故意缓缓贴近在发呆的谢落，突然张开双臂一惊一乍地喊了起来，还作出一脸阴森的表情。

　　“只要砰的一下，所有的东西都会被炸光。”

　　“啊！！！”
　　与此同时，房间外传来一阵凄惨的喊声，仿佛在印证他吓人的动作。

　　不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谢落埋着头朝墙角里又缩了缩，同时还把拿出来的纸都藏回杂物之中。

　　小余自知没什么意思，便不再吓人，转而帮谢落把拿出来的纸张都收回杂物堆之中埋好。
　　那头的惨叫还在继续，进而传来的是皮鞭抽打还有钝器碰撞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们，现在不是悠哉的学习时间。

　　“这估计是前几天新来的那个人，我看他长得挺好看的还找他说过话。”他的语气和刚才和谢落开玩笑时的完全不同，平淡得就好像在棒读一段没有感情的文字，“不过他挺倒霉的，今天过来的那个老板就喜欢他那一类的，而且还玩得非常大。”

　　“不知道我们明天还能不能看到他了。”小余坐到谢落身边，也和他一起靠着杂物堆默默地听着外头的声响，“你运气真好能被那个大老板看中，不然只会比他们更惨。”

　　他感慨了一会，半天见谢落没有反应，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你不会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吧？”

　　谢落愣了愣，他早就对那些人的行为习以为常了，但是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么做的理由。
　　他知道那些人总是喜欢把能保暖的衣服脱掉，然后和很多其他一样没有衣服的人纠缠在一起，其中好像还会夹杂一些人的惊呼声。
　　那些人放纵沉沦，明明看上去很快乐，但让他打心底觉得恶心，以致于他对他人的触碰都难以忍受。

　　他曾经以为全世界都该是这样的，甚至对小余描述的正常世界都抱有怀疑态度，毕竟谁也不知道大街上光鲜亮丽的人们背后都在做什么……

　　但是自他出去后，他发现外面的世界和他臆想的完全不一样。

　　外面的人可以和平地相处，学习新知识，接触所有美好的事物，囿于一方的他却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人为自己安排的路，看着被残害的大人或者孩子，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

　　好痛苦，为什么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一个人究竟该怎样过活……

　　就好像有两个力量在他的脑子里来回拉扯，这一刻他不由得痛苦地把头抵在墙壁上。粗糙的砂石墙面摩挲着他的额头，皮肤撕裂的痛苦至少可以让他心理上不那么痛苦。

　　明明以前他只需要听着别人的话做事就可以了，但这都是在他有一个老板庇护的情况下。
　　等他再大一点，那些被虐待的人的下场是否就会是他的未来？

　　小余没有察觉到谢落的变化，因为大多数时候谢落都呆呆的不会对外物作出太大的反应，看上去对世事万物都漠不关心，对自己和他人的遭遇无动于衷。
　　他凑近谢落的脸，借着谢落出神的时机仔细地端详着这张带着些灰泥还没有彻底长开的面孔。

　　“你真的好幸运。你看你，脸上几乎没有一点瑕疵，这么可爱又无辜的样子正好是那些人喜欢的模样，尤其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个周总。”
　　他的眼中充满了贪婪而嫉妒的目光，竟然让谢落感到莫名的心寒。

　　但是这样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又化为单纯的模样。
　　“要是我也可以被选中的话，至少可以从这小地方出去，在大人物的身边就算是当牛做马也比现在的生活好。不，说不定会比那些每天不停工作的人还要过得好。”

　　小余静静地盯着谢落偏圆的眼睛，似乎在看瞳孔中倒映的自己。
　　他的模样也不差，却是和谢落那种独有的幼态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如果忽略了他脸上的污渍和灰尘，他也属于长相上乘的那种类型。他的五官精致而立体，有着兼具男性的锐利和女性的柔和感，一双眼睛似挑非挑，温柔得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情不自禁地把内心的话向他倾诉。

　　但是只要带着一点攻击性就不会被喜欢，那些人偏爱毫不反抗的，所以至今他没被看重或许也很正常？

　　小余对着谢落看了很久，久到谢落以为他是不是出事了才忽然咧嘴咯咯笑了起来。
　　“我开玩笑的，我肯定还是想逃出去好好生活的，怎么可能跟那些人一样。”

　　谢落狞眉看向将他限制在角落的小余，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他便发现一只手从小余背后半人高的墙壁上悄无声息地伸出，紧接而来的是一双无声注视他们的双眼。

　　“你们在这里偷懒？”

　　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会越过那条化粪池走过来。
　　在这一瞬间，小余猛地向侧前方扑过去，转身直面过来的人，而谢落则下意识掉转身子想要挡住自己掩藏纸张的杂物堆，恰好被来人从背后狠狠地踹了一脚，脸朝下直接倒进杂物堆中。
　　锋利的木板在瞬间划伤了他的手臂，鲜血从半臂长的伤口中奔涌而出，泼洒在杂物之中，将露出一角的隐秘纸张染红，也把最重要的秘密潜藏起来。

　　“你住手！”
　　见来人紧接着抬起脚要踹向谢落，小余当即扑上去挡下这一脚

　　一记重踹后，小余重重地摔倒在墙壁之上，将屋顶的灰尘和碎屑振落，纷纷扬扬地撒在他们的面前，宛若葬礼上飞舞的白色花瓣。

　　来人根本不在意要倾倒的房屋，丝毫没有善罢甘休的样子。他估摸着自己可能伤不到年纪更大的小余，恼羞成怒地转而冲到另一头，抬起脚再次用力踩下。

　　“凭什么让老子上去招待周铏那老怪物，还克扣老子的钱，凭什么！”
　　那个人不间断地吐出一系列不入流的脏话，每说一句便更加用力地跺脚，发泄着自己无能的怒火。

　　“你和那老东西走得近，我就把你在这毁了，我看他们怎么交待！”
　　男人几乎每一脚都踩在谢落致命的部位，尤其是没有保护的腹部还有受伤的手臂。飞散的血腥味直冲他的大脑，激发着他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谢落蜷缩在角落之中一味地向死角钻去，可是早就无路可逃。他试图用双手捂住受伤的部位，又因为脱力根本抵挡不住从未知的方向袭来的脚。
　　剧烈又密集的攻势下，伤口不断撕扯扩大，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不知是手臂还是哪处的血液一直顺着额头流到他的眼中，让他的视野一片血红。脑袋嗡嗡直响，他也只能咬着牙硬撑，否则一脚下去他又得吐出来。

　　“你别打他了……”耳边似乎有小余虚弱的说话声。

　　然而男人从鼻子里出了重重的一口气，根本没有理会小余似喊非喊的蚊子叫，继续发泄着心中的不悦。

　　小余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他所承受的不过只是其他人早就承受过的暴力罢了，他能活到现在全都是侥幸罢了。他在脑海中默默地重现自己从各种纸张上学会的一切，好像那些东西就是他的全部精神支柱，只有这样才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减轻他的痛苦。

　　他明白，他和那些正常人之间是不平等的。
　　天平一头的是连父母都不知道的孤儿，另一头的是手握无数权利的统治者。

　　光是生存就已经耗费了他的所有精力，而这些人却在为怎样应付上司而犹豫不决。
　　多么傲慢而放肆。

　　击打还在继续，谢落呛出一口血，被逼到最深处的他甚至听见了墙壁中老鼠吱吱的叫声。

　　他忽然好羡慕这些同样活在阴沟里的小生物，至少他们是独立的，是解脱的，是自由的。

　　“你个狗东西在做什么？”击打忽然停住，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人的怒吼，“我找了你半天，还不快点去处理那边的东西。”

　　“咚”的一声撞地声传来，那人的骨头似乎都被折断，谢落终于得到一线喘息的机会。

　　“你看看你打的是谁！”新来的那个人发出愤怒的喊声，先前默默围观一切的孩子们赶紧收回视线装作无事发生，“过段时间周总来了发现人出事了唯你是问！”

　　“对，对不起。”打他的那个人连滚带爬地抱住另一人的大腿，张开的嘴边红肿了一大片，“我只是发现这里还有人，就以为他们在偷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男人淡淡地扫视这一地狼藉，把抱着自己的恶心玩意踢开。
　　“滚回去干活！”

　　说完这些话后，他瞬间没了先前生气的模样，却也没打算对谢落进行什么急救措施。他顺势招呼边上的小余跟上他，随后满脸厌弃地跨过这条浅浅的化粪池离开。

　　谢落在原地缓和了许久才捂着肚子靠坐在墙壁上，他的身下是被他藏得完美无缺的书籍，至少那些东西没有损坏。

　　“你，你没事吧？”

　　他一激灵惊恐地朝后退去，却发现自己还是无路可退，那个用他发泄的人正流着鼻血挤出一个丑陋的微笑，嘴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这是在向他道歉吧。

　　谢落这才看清了这个人的样貌。
　　这是被所有孩子敬畏的人，是这里的负责人——侯哥。

　　侯哥从他记事起便一直管理着酒店的所有杂事，包括管理清点他们这群小孩子，命令他们打扫卫生等实物，但是像安排每一个客人的服务，还有运输的相关事宜，他都不会被允许触碰一下。
　　他也是被利用的无名小卒罢了。

　　不过谢落并不会去理会这些表面上的道歉，他没有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那个人只是单纯地清醒了，怕自己被贵人看中之后借机报复而已。

　　那个传说中不好惹的boss在幕后震慑着所有的人，所以他们才不敢对他动太多的手，最多也只是让他的身上布满伤疤而已，今天只是特殊情况。倘若是换成其他的孩子，可能早就已经变成垃圾处理场里的某个废品被回收了。

　　就好像现在被丢在门口的这个人。

　　谢落感觉手臂上的伤口在自我修复，但是门口的这个人却连自我修复的机会都没有。

　　这人赤着身子，肢体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无数鞭子抽打过的痕迹还有烟头烫伤的黑孔密布其中，至还有红色成团状的物体从身后喷涌而出。
　　也不知道是谁的血液的腥臭味直冲天灵盖，谢落茫然地望着这片地狱般的景象。

　　他知道那团东西是肠子。
　　小余前几天才教过他，他本该习惯的，可是多年来从未流出的眼泪却在这一刻止不住地从眼眶逃出。

　　成片钞票堆积在这人的身上，欲盖弥彰地掩盖住某些罪恶的行径。

　　刺眼的红色既是钱也是血，掩盖的不只是面前的这个人，更是千千万万个和他有同样处境的人。

　　而执行这一切的人只是低头扫了一眼这张没有生命的纸，或者说是人，又笑着和中间人侃侃而谈。

　　他说他下一次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