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05、朋友

　　谢落的视线还停留在墙角里一小块洞口处，又在迷糊间被小余拉了起来。

　　“赶紧起来集合，今天可能会轮到我们。”小余凑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道。
　　在他们的身边，那些孩子们宛若行尸走肉般被唤醒，成群结队地随着大人朝过道走去。

　　过道连接着大厅还有茅房小屋，而且完全封闭。身处其中的人无法朝外面发声，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象。

　　几步之后面色迥异的人群聚集在大厅之内，一声不吭地等待今天需要完成的任务。
　　带着浓重黑眼圈的侯哥打了一个哈欠后，拿出一份泛黄的清单。纸张上面用歪曲的字体写明了每个人的代号或者特征，需要做的任务也列在后方。每一项任务都是随机分配的，小的任务都是打扫卫生或者准备食材之类的粗活，大的任务则是涉及到外出运送货物这样难以完成又危险的事物。

　　“送货”是每隔几天就会执行的例行任务，基本上只有听话而且聪明的孩子才会被选派。谢落很不幸恰好成为了其中之一。

　　被选中的人在这一天不需要再去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做粗活，但是会获得一个装满了未知物品的背包还有一个必须在短时间内记忆的路线图。然后他们要按照固定的路线“送货”，送到指定的位置之后他们会获得其他大人赐个他们的好几打粉红纸片。沉甸甸的纸片被装入包内，原路返回到纸醉金迷的酒店中。

　　没有人会在清晨怀疑一个背书包的孩子，即使他们的路线偏离了学校的方向。

　　孩子们也无法通过这唯一的一次外出机会求助。兼具定位和自动识别功能的芯片被随机植入在他们身上的致命部位，只要他们偏移一点路线或者被陌生人搭上话，下一秒迎接他们的就是死亡。

　　同样的，也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心脏病突发、莫名触电或者是被车撞倒的人为什么会离奇死亡。

　　“你，你，还有你……”侯哥作为这里的小领头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点了几个人，“今天不用留在这里了。”

　　不用留在这里的意思就是会被安排外出送货的任务。
　　谢落望着那几人颤颤巍巍的背影，心中莫名地庆幸这一次又不是自己，但是额外的新任务还是逃避不了的。

　　酒店外表低调内里却是一片繁华。一楼除了偌大的大厅外，还有数十间小包厢，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接待室或者供人休息娱乐的茶水间，虽然晚上这里又会是另一幅景象。而一旦上了二楼之后，里面的灰色地带则是连隐藏的必要都没有了，每间里面一张床或者数张都是最起码的配置。

　　当然混乱之后的残骸总是需要人手去清理现场的，他们这些剩下的人便是其中的主力人员。

　　零零散散的几人被引着从唯一的楼梯口上去，领他们过来的侯哥拿出一副钥匙打开了通往二楼的大门。谢落混在其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早已无数次来过这里，然而还是会被这里的景象震慑到。

　　密闭的区域内腐烂的肉腥味还有酒味混合交杂在一起直冲他的天灵盖，好像在不断剥夺着他的呼吸能力。从外间的各类摆设再到内间的床铺，无不充斥着各种污物和垃圾，散落在地面的各式内衣让他连落脚的地方都难以找出。运气不好的话，他们甚至还可以看到还没有穿上衣服正火热地交缠在一起的男男女女。

　　就像现在这样。

　　“你们还不快滚？”侯哥愤怒地走上前掀开了被子，露出下方惊慌失措的两人，“外面的园子不需要照看了？”

　　谢落有些惊讶地看着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在一瞬间分开，然后各自捡起地面上的短裤仓惶跑开。他知道酒店外面还有一块区域是需要人去照顾的，不然那些大人就会一整天无所事事。这他早已司空见惯，反倒是那两个逃跑的人让他更加在意。

　　那是两个男的。

　　“半天时间全部清理干净。”
　　侯哥尖锐紧凑的话语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说完这些之后那个人转身离开这里，远处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谢落有些出神地望向那张还有着压痕和水渍的床铺，直到小余提醒了他。
　　边上的人已经开始干活了，他一个站着发呆的人明显有些不合群。恶意的视线毫不掩藏地投射过来，但是这些视线的主人敢怒不敢言，只能远远地继续手上的工作。

　　他们必须用一上午的时间亲手收拾好这一切，因为这里可能还会继续重复同样的事情。只要他拖延一会，其他的人不止要多干活还要承担完不成任务的惩罚，自然不会给他好眼色，甚至还会在难得的休息时间对他动手动脚，即使最后他们还是会有所收敛。

　　他当即蹲下来拿起一块乌黑的抹布开始做起样子来，这才让那些人收回了视线。

　　“你身体不好就躲在沙发后面磨洋工就行了。”小余在他身边一边捡着垃圾一边低声说道，“反正完不完成你都不会被他们怎么样的。”

　　谢落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停留在眼前的一小块污垢之上，所以才没有任何表示。

　　他其实想到了之前和小余聊天的场景。
　　在闲暇的时候小余曾经告诉过他所谓的“磨洋工”的意思，还有很多新兴的词汇也都会一并教给他。谢落从小的语言学习都是靠身边大人的一些粗话自行领悟的，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恰好他有学习正经知识的兴趣，而小余也闲得没有事情干，两人就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限可以供他回忆的东西很快就到头了，谢落继续向前抹地的动作也一并停住。
　　他能感到自己的胃在不停翻涌，腥臭的环境再加上久未进食的身体条件，他连那块脏兮兮的抹布都握不住。

　　他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意识模糊间眼前沙发缝隙后的一小团废纸看上去就像一朵正在绽开的白花。花朵不停旋转，一会儿分裂成两朵，一会儿又在地面滑移。

　　“砰。”
　　额头传来一阵剧痛，谢落条件反射地把头从泛黄的墙皮边移开，用力眨了眨眼才让视野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他大概是又饿了。

　　他本来就该是长身体的时间，对食物的需求极大，然而每天除了晚上总结检查他们任务完成情况的时候才会分来一份羹外，他基本没有多余的食物来源，吃不饱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当然，他要是可以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捡到别人丢下来的残羹剩饭倒也不错。
　　这是每次打扫都会收获的额外之喜，那些大人吃剩的零食酒水他都可以捡来果腹，所以他格外喜欢这项任务。

　　仿佛真的有幸运女神眷顾他一般，谢落猛然从沙发后的缝隙里发现一个饮料瓶，里面还有近一半剩余的饮料。

　　分量十足的饮料对他的诱惑力无比巨大，即使只是完全无法果腹的白水。
　　借助瘦小的身躯，激动的他把半边脸贴在沙发边，伸出手去够那杯藏在各种废纸屑中的饮料瓶。

　　这是那些大人最常喝的东西，喜爱程度一度超过了封存数年的高档酒水。谢落没有兴趣研究大人物的喜好，也没法欣赏其中淡粉色渐变看上去就有毒再加上各种奇怪调料的玩意，只知道吃了之后可以果腹。

　　还差一点……
　　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拿到了……
　　但是他的个头还是太小了……

　　“你在这里？”

　　离目标只有咫尺，忽然有人揪住了他的后领硬生生地将他拖拽出来。
　　下意识护住自己快要被拉扯断裂的衣服，他拼了命地想要转过身去将自己藏在角落之中，但是根本抵抗不了来人的力量，只能被迫被那人用手掐住下巴抬头。

　　他明白这些突然造访的人是来做什么的。

　　“脸是可以，不过吗……”陌生人的语气听上去充满了玩味还有戏谑，“这身上全都是疤痕和伤口啊，我可不喜欢这种的，我喜欢亲自加上去的。”

　　似有几分嫌弃，那人用力一甩手，恰好让谢落的头再一次撞到了墙壁之上。
　　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谢落当即连滚带爬地去到另一头。他惊慌地缩在角落之中，试图背对着陌生人来躲避不怀好意的打量，即使用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双肩也无法止住他的发抖。那里还残留着被人摸过的触感，过电一般的感觉让他极度厌恶，宛若商品般的身份死死地禁锢住他，让他永远也无法摆脱价格的标签。

　　真的好讨厌那些人，为什么他怎么都躲不掉啊。

　　“这个价格肯定好说的。”侯哥陪着笑脸走了过来，他可不能怠慢了眼前的这位大客户。
　　在他走过来的时候边上干活的其他孩子纷纷自动撤开，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里即将发生什么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高档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一步一步就像是在为死亡倒计时，黑色的阴影渐渐把谢落笼罩，但是他已然无路可退。
　　就在这时，脚步声却停住了。

　　“哎呀林总啊。”侯哥本来说话就气虚，现在的语气竟然比正常情况下的还要虚弱，“抱歉啊林总，这个人还真不行，您要不换一个目标吧？”

　　被称作林总的人不悦地哼了一声，把手上一指粗的金链直接摔在了侯哥身上：“我就看上这个了，怎么还不行了？”

　　侯哥的注意力果然被金链吸引，布满黑眼圈的空旷眼窝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宛若饿狗扑食般毫不犹豫地捡起摔在垃圾堆中的金链。

　　“这价格够不够？”

　　咽了一口口水，侯哥还是把链子双手奉还给对方，却只得到了对方嫌弃的一眼。侯哥在这一刻差一点没有憋住骂人的话语，但咬咬牙还是忍住了。
　　他重新端上一副笑脸朝林总眨了眨眼，又凑到对方耳边小声地说道：“这小孩给周总预定了。”

　　说完他又朝那人使了一个眼色，生怕林总没有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两人便陷入了片刻沉默。
　　一切尽在不言中，林总咳嗽了一声把金链收了回来，一句话不说转身离开房间，好像刚才的事都没有发生。

　　房间内又重归平静，房间之外嘈杂的人声却没有停下过。

　　“金总来这里看看……”
　　“这几个都长得不错的，您再考虑考虑……”
　　“那边有几个小点的，应该符合您的要求……”

　　谢落忍鼻尖的酸意想要把那些声音都隔绝在外，但是它们从来不会停下。

　　在他的身边，他的梦里，他的一生。

　　所有人的未来都被明码标价，所有人都逃不出这里。

　　一张，两张，三张，或者几十几百张……

　　价高了或低了，讨价还价的对话就没有停过，那些奇怪的□□声也突兀地冒了出来，像是恶魔的低语一般萦绕在周围。

　　新一轮的狂欢又开始了。

　　“喂，你没事吧？喂？”

　　谢落猛地抬眼看向来人，颤抖的瞳孔花了很长时间才得以聚焦，急促的呼吸终于放缓，直到这时那些萦绕在他耳边的噪声才像是关闭了的水龙头开关一般骤然打住。

　　小余偷偷递来一块饼干，蹲在他的面前有些紧张地说道：“他们在挑货，我们趁机去外面的庭院透透气吧，他们只会觉得我们是去打扫庭院的人。”

　　谢落这次没有接过饼干，他木讷地盯着远处漏出一角的饮料瓶点了点头，任由自己被小余拉着走出酒店。
　　他们偶尔假装成打扫庭院的人出去透透气，更何况不会有人能在忙着大生意的时候还去顾及碍事的蚂蚁的。

　　现在接近中午，但是深秋的冷风并没有让人暖和多少，尤其是对于几乎没有衣服穿的他们来说。

　　“你看那个挂着红布的小店。”小余坐在喷泉池的台子上伸了伸懒腰，那里是唯一一个没有长青苔的地方，“马上就要到新年了，东区的人们都会在家里挂上那些春联福字，还会放鞭炮庆祝。据说这都是纪元前的习俗了……”

　　“啊对了，你再看那边的广告牌。”小余忽然指了指远处一块色彩斑斓的大铁牌，“上面写的是‘游乐园新开张，新年特别开放’。”

　　“我之前出去的时候确实在附近看到了游乐园建成的轮廓，看上去真的很有意思。想不到这偏僻的小地方还会有这么大型的游乐园，估计过了几年这里会迅速发展起来吧。”

　　“你应该不知道游乐园是做什么的吧，里面会有很多非常好玩的游乐设施……”
　　小余细数着小时候他那两个还爱着他的父母带他游玩的经历，一件又一件都是谢落闻所未闻的事情。

　　“那时候真的很开心。”他看向远处，漆黑的眼里仿佛映照出过去的自己，“只可惜啊，来到这里的都是被抛弃的人。没有那些人的允许，我们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谢落安静地听着小余插空讲述正常人应该过的生活，不过在他看来外人过得也不是都很快乐。

　　他能看见路上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在开心地肆意奔跑，却又被出来寻找他们的大人捉住批评，也能看到大人们在路边悠闲散步，但会因为工作的琐事而苦着一张脸，还有各色店铺之中吆喝买卖的人群，他们有时能够因为赚钱而开怀大笑，有时也会因为没有生意而骂街。

　　从幼儿到成人再到老人，不同年龄段的人们在同一条大街之上奔走往来，好像一幅人生的绘卷。

　　只不过那些人的都很精彩而且有无限的可能性，至于他的……

　　望向立在庭院外围的铁栅栏，谢落没敢再往下细想。

　　有人恰好在此时拖着蛇皮袋从酒店里出来，然后打开了那道隔开外界和内部的栅栏门，最后将蛇皮袋丢进了卡车的货箱之中。那些人大概是忙着处理被玩没的人又或者是病死的人，根本没有发现有两个人正坐在喷泉边偷懒，复又嬉笑着回到酒店之中。

　　“咚”的一声巨响让谢落不禁跟着抖和了一下，唯一的栅栏门再次被关上。

　　它就是一道天堑，不仅隔绝了两块地域，更分开了或自由或被束缚的人。

　　“我们应该一辈子都只能在这里了。”小余忽然从石台上站起转过身来面对谢落，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面的一块凸起，又凑近谢落指了指他眼角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说道，“只要这个芯片没有除掉，我们一辈子都踏不出这里一步。”

　　谢落沉默不语，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半步。
　　在这一刻他想了很多，还有很多可能性，不过他不会直接说出口。

　　每个人用来定位监视的芯片都安装得极其随意，但是他却因为被格外看待，芯片被装在了一个拆卸难度极高的位置——眼睛下方。
　　但是眼睛下面只有骨头没有大脑，这也就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连句话都不会说。”小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站在门前的他被阴影笼罩，看上去难免有些阴郁，“小哑巴，我们回去继续打扫吧。”

　　谢落转头小碎步跟上去，他其实不是很想回到那个阴暗又臭味熏天的小地方，外面的空气相比而言清新很多。
　　但是小余曾经跟他说过，他是他的朋友，他们应该互相帮衬互相依靠，作为在这里唯一的精神支柱。而且小余还强调过，他比他大很多，作为阅历更加丰富的人引导年幼的后辈是理所当然的。

　　既然如此的话，他跟着对方或许会更好？
　　谢落这样想道。

　　至于朋友之间到底该做什么，该怎样相处，他们之间到底是泛泛而交的普通朋友，还是生死之交的过命朋友就不得而知了。

　　……

　　越过谈好价格的一众人群，谢落随着小余一路回到二楼需要打扫的几个房间。

　　相比于他们离开之前，这里明显已经干净了不少，那些来交易的人们大多都下好了单，在更高的楼层吃饭玩乐，所以此时的二楼只有打扫卫生的孩子们。

　　谢落注意到有些人因为他明目张胆的偷懒而投来的鄙夷目光，还有数量明显减少的人。他悄悄地朝身边的小余身后夺躲去，掩耳盗铃般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那些人。
　　小余因为年纪大个头大，常常更加明目张胆地浑水摸鱼，甚至还会命令其他的人，那些人打不过他除了瞪眼也没有别的办法。

　　小余走到原来的房间后便直接找了个角落继续假装打扫卫生，而谢落却在进门前下意识朝二楼尽头的房间扫了一眼。

　　这里本该有一道紧紧用电子密码封死的大门，但是此刻大门却漏出了一条缝隙。
　　缝隙狭小而又隐秘，一般情况下还真不容易发现。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忘记了自己原本的任务，迈步向走廊尽头走去。
　　他凑上前朝里面瞟了一眼，差点被里面无数的玻璃器皿闪到眼睛。

　　雾气缭绕之间，连接着透明管道的水龙头正不断喷射出大量的淡粉色粉末，密集的粉末经过一系列瓶瓶罐罐之后与水融合在一起，被送到一处大锅似的玻璃缸中。玻璃缸的正上方有一支细长的蛇头型水管，其中滴落的深红色水滴混杂在透明液体之中，画出一道道漩涡似的鲜艳螺旋，最后汇聚成淡粉色的液体灌入下方的饮料瓶中。

　　这不就是那群人经常喝的东西？
　　原来就是在这里生产的？
　　什么样的制作过程需要这么神秘？

　　谢落不经冒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朝后退就要去寻找小余求助。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冷冽的女声在他背后猝不及防地响起，紧接而来的是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咚咚”的敲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