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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在出现锅之前就把它甩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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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主姓张,家里行三,跟着大哥一起从江苏来京,为了应付每日熙熙攘攘的客人,练就一副铁手快嘴,他的肉饺用炉火炙烤三面,为防止生饺子散了型,每次都是把整条手臂探进炉子放饺子,右臂包着用冷水浸湿的麻布,防着手臂烫伤。
肉饺出炉,趁热咬开,软烂的肉馅从酥脆的面皮中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汁水流到手上,鲜香四溢。
陶铮扭头对身边一个身穿栗色纺绸褂的男人道:“叫他做四十个,送东兴楼去。”
张三哥点头笑道:“好,夫人放心,这个即便凉了也不怕软,凉了更脆口!”
直到坐在东兴楼的出廊大房中,陶铮也是无话。
李介然无聊,拿着象牙筷在蟠龙花纹的瓷碟上立筷子玩,倒了立,立了倒,陶铮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道:“筷子底下不平,立不住的。”
“北洋派勾心斗角,总统制错漏百出,你不还是依附来了么。”
陶铮斜睨了她一眼,抿着笑,道:“去监狱见过那仨人,你也学得牙尖嘴利起来了?”
“那我比不上他们。”李介然放下筷子,拄着手肘往陶铮那边蹭过去,“反倒是你,见过华令恺之后就不说话了。”
陶铮是东兴楼的老客,因这回带的是个面生的女眷,为留生客,经理特地嘱咐当灶师傅多留心,派了常在陶夫人席上伺候的两个老佣。
二位老师傅是府里出来的,装聋作哑的功夫炉火纯青,因此陶铮说话不避着人。
“要不是那天在老夫人……啊!”陶铮改口道,“在奶奶家看到那个什么剧,我本来不想去见他,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为什么?”
“当年我与姓何的离婚,他拿走了我们的积蓄,我那时候生气,但还是年轻,到底脸皮薄,不好意思去低声下气的找人要钱,更何况是去找我主动离婚的前夫要钱。当时替我出面的是黄国颐,但为了避嫌,她找的是华令恺的妻子冯霜,让华令恺再去寻找何毓珉。结果,他们俩一见如故,彻夜饮酒畅谈,抵足而眠,酣醉三日,华令恺完全把冯霜交代的事忘在脑后,俩人结伴离开了京都,出去游山玩水了。”
陶铮冷笑道:“呵,男人,何毓珉背着我寻花,张行培帮着他隐瞒,见我去闹,还当着外人的面议论我的不是!三个人一丘之貉,呸!”
李介然:“要不这样,咱现在回去,我按着人,你打爽了再说。”
陶铮举起象牙箸的手一顿,缓缓道:“倒也不必,张行培无所谓,华令恺么——自从我投朱氏以来,骂我的有之,恨我的有之,劝我的仅有二人,一是叶祯,另一个就是今日的他。六七年了,我要是一直不去见他,恐怕这辈子也听不见他的道歉,然后窝一辈子的火。”
“怎么?他道歉你就原谅了?”
“没有,但是消气了,分出了是非对错,我心里舒坦。”
“难怪你和章玥琛夫人掐个要死要活,我看你们吵的两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文章见地一致,是英雄所见略同,并不一定就是抄袭啊,至于署名,那也是她为了保护你们。”
陶铮夹起碗里的芙蓉鸡片,不悦道:“她倒是很会巧言令色替自己辩解。”
她爱要强,也愿意往自己身上揽事,从不平白拿别人的功劳,也不乐意别人分走了属于自己的光芒。
这点正与李介然相反,她是“天下大事,关我什么事”,秉承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理念与人交往,只要别来犯贱,她就不会主动挑事,甚至可以在底线范围内退让一步,以求和平安稳。
观念不和,她也不会硬拉着陶铮吵,李介然低头吃饭,张三哥的肉饺很快送了来,拿了赏钱,满脸喜悦道:“多谢陶夫人,谢这位小姐。”
“我姓李,字至简,大道至简的至简。”
张三哥点头,将客人的名字记在心里,笑道:“李小姐吃得满意,我今天就值了。”
生意场上的人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看得出今日餐桌上的轻重,他们虽不知这个衣着古怪的女人是何地位,但既然是陶铮私下宴请的,那应该是与她关系匪浅之人。
陶铮点了几个菜,叫东兴楼送去都督衙门,表演了一番夫妻和睦,便要打道回府。
李介然并不知自己成了“那个被陶夫人包养的女人”,还想在外面逛一会儿,拉着陶铮道:“这么早就回去?”
“今晚外交总部办事处举办晚宴,我要过去,没法陪你。我把人留给你,想去哪,随便走就是了,便是出城,也无妨的。”
陶铮话音刚落,栗色绸褂的男人立刻上前,眼里的笑带了一丝谄媚,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聚成一束,好似把眼睛系上线一般。
“李小姐放心,直隶诸地卑职都熟悉,一定让您尽兴。”
“算啦!”李介然撇嘴道,“我还是回去补觉比较好,你去忙,不用管我。”
赴的是晚宴,从下午就要准备起来,潜英往陶铮肩上披了条豆绿纱面长巾,又往领子里掖进去一段边,免得刨花水染了衣服。
陶铮梳着高髻,金饰头面郑重得体,珠翠长过耳垂,偶然碰撞个环佩啷当,混在觥筹交错之中,看似不起眼,但众人的目光总能精准地定位到她的身上。
她雍容典雅,围着银白狐裘,衣襟上别着一朵盛放的火红月季,衬得她像个手艺大师精心堆出来的雪人。
晚来风急,为了照顾那些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头目们,窗子不敢轻易开关,陶铮被众人簇拥着,闹得烦了,笑着脸寻个借口躲出来,扶着外廊仿汉白玉的栏杆,掏出内襟荷包,取出火柴盒大小的方盒,吞了一片药下去。
“有病?”
要不是听出来此人是朱燮椿,陶铮就要骂回去了。
“没有,闷得难受,喘不过气。”
“身体无恙就好。”朱燮椿微抬下巴,望向幽暗天际,深吸一口气,道,“你那位李至简小姐,不给我引见一下吗?”
“她跟眼前的事儿无关,也不是这里头的人,没必要。”
“无关?你待她那么和善,我还以为她是被你拉拢来的。”
陶铮没答话,反问道:“你背着我去见华令恺做什么?”
“探探口风,毕竟之前做过议员,老这么关着也不是个事,他要是松个口,双方都给个台阶下,赶紧放了才好。”
也不知陶铮是不是信了,朱燮椿听她诚恳道:“华令恺这人,说话办事能气死人,你能跟他聊起来也怪不容易的。”
朱燮椿低头轻笑,眼神一划,瞧见陶铮腕上的表,皱眉奇怪道:“新买的表?”
“至简送的。”
“这个李至简,我以前从没有听说过她,一出手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是哪个李家?”
“我说过,她不是这里头的人,你别乱猜了。”
朱燮椿继续道:“不会是中堂李吧?”
陶铮无语,看着他道:“你可以猜的再离谱点。”
他反倒不猜了,而是说道:“山东都督问我欧战的事情,我未敢答复,大总统态度暧昧,我还不知怎么站队,他们却……看看这些人,哪个资历不比我高,我们的步伐是不是过快了?”
“可以慢,慢下来,等大总统熬死了,你也摸不到中枢。”
朱燮椿不急不恼,一副只知打仗的憨厚武将人设,别人只拿他做绝对服从总统的附庸,但陶铮对他建立了立体提防机制,她清楚的很,一个憨厚的人是不可能带兵上阵的,一个憨厚的人也不可能主动请她入幕,然后一步一步往上爬。
华令恺称他两面三刀,陶铮至今没抓到他的刀下在了哪,于是对他防备更重。
她的手抚过系在栏杆上装饰的红金丝绒,吐出一口浊气,挽着朱燮椿的手臂,重返盛宴。
公使武官们很爱和总督夫人打交道,这个女人身上带着东方古国女性的典雅娴静,也带着工业化都市赋予人类的精巧思谋,她甚至还带着一寸西式的热烈多情。
陶铮总是受欢迎的焦点。
而又睡了一下午的李介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陶铮的书房里,翻阅她的藏书。
大丫鬟潜英随时陪在陶铮左右,给她留下一个名叫翠茗的姑娘,以防她在这迷宫一样的庭院里迷路。
翠茗在一旁收拾陶铮的笔墨文章,按时间顺序整理到木盒中,李介然惊讶道:“你识字?”
“夫人教导,粗通文字而已。”
“那些文章,能给我看看吗?”
翠茗笑起来,两颗兔牙露出来,显得分外可爱。
“当然可以了,夫人吩咐过,您把此处当做自家就好。”
对于李介然来说,阅读竖版繁体字有些费劲,但也不是不能克服。
……就是克服起来很困难。
偌大的宅子只有两个主人,朱燮椿的子女并不在总督公署,房内清净,她在电灯下慢慢阅读,风声过窗,院子里偶然有人穿行,给这座府邸带去不少活人气息。
李介然读了几篇,忽然发现这些文章,竟不是为大总统鼓吹的,而是私下里充满阴阳怪气的时议之作。
也有些是正经的论文,条条驳斥元氏的尊孔论,用起典来水到渠成,甚至用古之圣贤的话批驳元氏对孔圣人的解读,文章一气呵成,几乎没有涂抹修改。
这么好的文章不发出去戳士大夫们的肺管子,真是可惜了!
李介然替陶铮惋惜了好几周,但很快,她就没工夫操心别人了。
她虽然不想多事,但涉及到具体要背锅的工作,李介然还是得打起万分精神,她拿着本季度的账,坐到科长面前。
“我发现总账与项目的报账不太一致,平了倒是平了,但……”李介然不好直说,委婉自谦道,“我入职没几年,所见有限,不知道这个情况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呢?还是其他的什么,所以来请教一下您,具体汇报今早已经发到您邮箱了,您看看收到没?”
科长偏向电脑,滑动鼠标查看过后,道:“收到了,呃——这样,我先看看再说。”
“好的,麻烦您多指导,我回去再和组员们核一下。”
李介然确保对话全程录音,心头这才一松。
但现实告诉她,松早了。
没隔两天,秦处长就分外热情的请她进了办公室。
被领导请进去的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李介然估摸着可能跟账务的事有关,但又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一脸忐忑地往她办公室里蹭。
秦处长亲自给她接了一杯水,坐下第一句话便笑着问:“你女朋友这阵子怎么不来接你了?”
屁股还没落座的李介然动作一顿,懵逼道:“啊?我哪来的女朋友?”
“就上次在门口等你的啊,我问你是不是女朋友,你说是。”
“……你当时说的是‘你’,不是‘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