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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拱火大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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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松林,静园微风送凉,昨日一场雨过后,北京城里总算有点秋日的气息了。陶铮正坐在书桌后,笔下字迹工整端秀,文章闳中肆外,笔翰如流。
她提笔收势,脑袋一动,余光就瞥见了双手撑着下巴的李介然。
陶铮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潜英带我进来的。”
“怎么?门口卫兵不放你?”
“不放,他新轮值的,不认得我。”
陶铮身子前倾,朝门外叫了一声:“潜英!”
身着雪青棉衫的姑娘应声进门:“夫人有什么吩咐?”
陶铮抽出自己的令牌道:“跟外头的各管事、护卫队长,连着驻守城门的守备团、师说一声,日后李至简小姐来,不要阻拦,若在外头见到她,保护好她的安全,并立刻送到我身边。”
她又转头,哄孩子一样的语气:“你先去自己玩,我有些事要忙。”
“你忙你的,我先补个觉。好不容易办公室装修完成,不用再和宣发挤一块儿,结果又清账撞上查账,连着几周加班加点,困死了。”
李介然穿着半袖和西裤,头发胡乱一盘,乖乖地自己找了个通风静谧处,往窗下长榻上一躺,六边形菱窗正好框出一碧如洗的蓝天,碧空前一树红枫,松绿少得可怜,如一湾净水,费了好大劲才能在一片橙红中流淌出一条青径。
树声沙沙,李介然昏昏睡去,陶铮完结了手里的文章找来,就看见睡死的李介然,她那双长腿无处安放,搭在榻边扶手上,垂在外面。
陶铮摇着团扇,驱赶那只停在李介然脸上大快朵颐的蚊子,蚊子吸血正欢,她只好用手指用力一捻,给李介然脸上留下一道朱砂红痕。
李介然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懵懂道:“啊?怎么了?”
“你别动,我去给你拿药。”
陶铮打湿了帕子,将她脸上的蚊子血仔细擦净,打开贝母白的小圆盒,指腹抹了一层软膏,放在蚊子叮咬处慢慢转圈。
脸上温温热热的,陶铮的呼吸清浅,不知道是不是她出现了幻觉,总能从她的鼻息间闻到清凉的香甜气。
许是药膏的味道吧,陶铮给她上完了药,坐到一边去,李介然还是能闻到香味儿。
“陪我走一趟执法处监狱。”
“干什么?”
“去看看华令恺,他妻子来托我的关系,天凉了,她想送些衣服进去……我想,还是亲自去一趟吧,你跟我一起,万一我俩一言不合打起来,你帮我拉着他。”
旁人视执法处监狱虎口狼穴,陶铮走出了一派宾至如归,她十分清楚要犯重犯都关在哪,即便用不着引路,也能带华令恺的妻子找准地方。
但在找准华令恺的牢房前,陶铮遇见了人生一大不幸。
她听见左后侧铁门咣咣两声,回头一看,一只女人的手从小窗口中探出来挥啊挥。
手的主人还很热情:“骞鸿?纡尊降贵来这里干嘛呢?”
陶铮:草,从小窗口里生了出来。
她使了个眼色,旁人心神领会,立刻去开了铁门。
门后别有洞天,先入眼帘的是茶几和沙发,隔着会客家具十步左右的地方,竖着铁栏杆,里面摆着一张单人床和简易桌椅,看着倒是舒适,实则气味难以恭维。
李介然还踮脚看了一眼木桶,里面干干净净,她嗅了一圈,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味道?
陶铮面露不悦,对在铁笼里的张行培视而不见,对站在外面的章玥琛重拳出击。
“疯病弃疗了?好好的武库胡同不住,跑这来干什么?”
李介然看了看五十上下的章玥琛,又看了看二十五的陶铮,心中出现了第二个问题,这俩人差了一辈呢,这个年代不是很看重辈分的吗?陶铮怎么对章玥琛如此无礼啊?
“武库胡同成天有人来,嫌烦,他非要搬过来。”
“怎么不矫情死他?”
牢笼里的男人开口了,他气色不好,但也不像剧里演的那样病入膏肓:“我年龄大了,还没聋呢!”
“是吗?”陶铮贱兮兮的故作惊讶道,“什么时候治好的?”
李介然心里开始慌了,对面这对夫妻桃李满天下,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世文艺发展,要是真的打起来,她到底拦谁才能把祖国文艺界的损失降到最低?
她还在胡思乱想呢,那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张行培放出铁笼,俩人隔着沙发互喷好几个回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发展到了张行培指着陶铮骂:“数典忘祖,背信失德!”
陶铮不甘示弱地骂回去:“我背信?你欠我钱什么时候还?!我一个子儿都没见到!”
“你回国的时候我拿出仅剩的那点钱资助你,这仗义你不说,光盯着几年前的欠账是吧?”
“你当时就掏出来八块银洋,你欠我的不算利息就有好几百!你自己大手大脚入不敷出,钱都还不完整,好意思鼓吹什么仗义?”
“我不仗义……我再怎么样也不曾做了元氏的走狗!”
二人你来我往,互不退步,李介然把陶铮往后拉,张行培双手搭在沙发上,一副要踩着沙发靠背翻过来打人的架势。
但是他脚一歪,头朝下折进了沙发座椅里,小老头气急败坏地起身,动作幅度过大,扑出不少灰尘。
李介然终于闻出来怪味的源头了,就是张行培身上散发的。
但她现在没空纠结张行培先生的个人卫生问题,她也急了,对着看丈夫笑话的章玥琛道:“您别笑了,拉架啊!”
站在一旁的章玥琛终于开了尊口:“你们不要吵了,直接打一架岂不痛快?”
李介然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人啊?什么文学大师,这是拱火大师吧!
章玥琛的拱火非常有效,一下子就把仇恨拉到自己身上,陶铮瞬间切换攻击对象。
“还有你,咱俩的帐也算不完呢!你抄袭我文章的事情我都不追究了!”
章玥琛哪受得了这么严重的指控,登时眸色锋锐,瞪着陶铮道:“抄袭?我抄你?你也配!你先发表的文章就不许别人写同一主题了?你脑中产生了观点,就不许别人有同样的想法?天下的理竟都在你手里不成?”
“说我霸着理不放,那么当初共译宣言的时候,你非要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最前头,这是什么道理?无论是盟会的誓言会规,还是德语原版宣言,你都要占个先,除了起草盟会宣言你出了力,翻译的事你干什么了?日文版出力最多的是叶祯,她不争不抢,我可看不下去!”
“你只要个名,不管当时在日华人处境如何吗?我要前头署名,是为了揽责,省的你们这些小鸡崽子被日本警察抓得嗷嗷叫!”
李介然脑瓜子嗡嗡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陶铮从战区拖出来,她人走出来了,心却和夫妇俩同在。
“你趁早搬回武库胡同,跟你弟弟他小舅子老实呆一块,你们一家三口随便疯去!”陶铮扭头对执法处的官员道,“找几个人,去把张行培给我按住,刷洗干净!”
李介然看着气呼呼的陶铮,不觉好笑,在她看来,这几件事确实招人气愤,但人家章玥琛也不是毫无理由,争吵起来倒显得是陶铮这个晚辈不识好歹,也难怪旁人对她的咄咄逼人多有不满。
陶铮前脚离了这条走廊,往右一拐,幽黄的灯光从拐角散出,勉强照了脚下阶梯的光亮,免得让人一脚踏空。
华令恺正和妻子说话,一抬眼睛看见陶铮来了,马上防备道:“我刚才听见你们仨吵架了,你别带着气撒我身上啊!”
李介然借着光亮看清了这个年轻男人的面貌,他形容憔悴,体貌清癯,下巴上有几道剃须钝刀留下的小伤口,他极力把自己收拾整齐,比隔壁那对夫妻正常多了。
据说华令恺与张行培是忘年交,这样两个生活习惯极不相符的人,是怎么凑一块去的?
陶铮站到他面前,也不避人,开门见山道:“我找你是想问些事,你放心,与故旧们无关。”
“那你问。”
“曹海晟的事你知道吗?”
“哟,这你可真问对人了,我一点也不清楚。”华令恺回忆道,“我只清楚,曹海晟秘密回国的路费,是黄国颐插手办的……不过,你要想查出卖人的话,不如去问问她,曹海晟回国一事说是秘密,可到底没保密住,知道这事的朋友有三五个,黄国颐在家信中似乎也提过有两个在日华人回国一事,想必在这个环节出错了。”
这要问起来可就麻烦了,陶铮敛目叹道:“算了,自你被捕后,朱燮椿来找过你吗?”
华令恺剑眉蹙紧,复而舒展,点头道:“找过。我也该提醒你一句,几年前你投靠朱燮椿,我等虽有痛厌之辞,但究其根本,也怜你当时境遇难堪,你身为女子,为生存立足暂与他虚与委蛇尚有情可原,但之后那些阴谋手段,实在是……有损你的清誉,朱燮椿实为国之蠹虫,一个两面三刀之人,你尽早远离,便可尽早脱身。”
陶铮盯了他半晌,华令恺毫无惧色,也盯了回去。
她的目光转向那一包冬衣,说道:“里面夹带了多少报纸?”
华令恺:“啊,呃……”
“以后我会命人给你准备好笔墨,每日的报纸杂志刊物都会送最新的来。”
华令恺迷惑之色更甚,可他也没多问,只道了声:“多谢。”
陶铮起身欲走,又被华令恺叫住:“先等等!我还有句话……当年你与何毓珉分开,黄国颐托我去找他拿钱,那两天确实是我不对,我办事轻浮,我有错,应当向你道歉,但你这几年与故友毫无联系,偶然见面也是不欢而散,此事……”
“我知道了,不必挂怀。”
陶铮并没有和华令恺打作一团,二人异常和谐地说了几句话,她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从监狱一路出来,眼睛就愣神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李介然不太会开解人,但她想,出去走走应该能帮她散心。
“咱们去逛逛吧,眼看着就到中午了,你若是不忙,带我去热闹地方看看,行吗?”
这一路土地坑洼,行人往来,不便轿车通行,陶铮出入多乘马车,车内铺着獾皮垫子,摆着鸦青绲边的靠背,茶具香瓶放在形状嵌合的底盘里,轻易不会因车马颠簸而跌盘打碗。
马车四周有枪手护卫,一路往繁华的东安市场去了。
各店门前招牌幌子长短不一,形状各异,食店伙计的吆喝高低上韵,一唱起来,李介然愣是一句都没听懂。
人们各自匆忙,长袍短褂错肩而过,李介然拉着陶铮,在东庆楼停下了,她倾身看了看摊子上的吃食,又往人家的土炉子里瞧上两眼,问道:“这什么?”
“肉饺,北方没有的吃法,您来个尝尝?两文钱三个,娘子吃了正好!”
李介然回头对陶铮眨眨眼,就差摇着她的手耍赖叫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