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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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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左一右坐在后排两边,中间却宽得永远无法消弭。如果此时有把砍刀将车从中间一分两半,他们谁也不会有伤亡。
展禹宁知道,纪少慈一开始就不想让他上车。
从他的愕然的惊呼滑出口腔,纪少慈只是冷冷地督了他一眼。他仅凭一声“小纪”就认出自己。展禹宁想:他也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哪怕纪少慈看起来判若两人——少年时的清瘦褪得一干二净,像是敲碎了骨头重新长了一番。十二月的严冬中,他与灰蒙的天溶成一般没有温度的颜色,远比往先来得更矜贵清冷,高不可攀。
也更...不近人情。
展禹宁不由得想到纪少慈家,极简风格的装修。他花了那么多时间让纪少慈生动起来,希望他别像那房子一样漂亮到没有一丝人情味。到头来没有自己,纪少慈还是走向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
和他有关的记忆陪他捱过所有夜晚,可纪少慈却憋着自己伤人的胡话过了七年,歉疚感一下子席卷了展禹宁。
司机适时解了围:“怎么了?熟人?”
“啊,对。”展禹宁看出纪少慈眼里的警告,却还是坐进了后座:“这是我...高中老同学。”
他知道纪少慈不会反驳,他最不喜欢和别人起口角了。
纪少慈果然没说话。
司机本还以为乘客不太乐意,这下一听说认识,担心立即烟消弥散。车子重新发动,他呵呵笑道:“这么巧啊,老同学,有几年没见了吧?你们还挺有缘分。”
展禹宁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
“是,我们是挺有缘分的。”
我刚刚应该下车。纪少慈很是后悔地想。
附近是殡仪馆,不好打车,在路边的寒风里吹久了,展禹宁脸色苍白,少年时即使是寒冬腊月也温热的手此时也冻得没有知觉,他攥紧麻木的手:
“好久没见了。”
七年了,展禹宁从未遇过纪少慈一次,暌违多年的首次见面,居然是在今天,像是什么命运开的惊天玩笑。他的目光不可控制地贪婪停留在纪少慈身上,仿佛靠眼神就能汲取热量,嘴里痴怨道:
“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竟然没见过你一次。”
“我不觉得我们需要见面。”
纪少慈话音平淡。
他又在说气话,也是,都怪他,几年前说的什么混帐话。展禹宁张了张口,声音有点沙哑:
“我就是,有的时候会想起你...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快要溢出来的酸涩感,纪少慈打断他:
“客套就不必了。”
语气里的不耐烦纵然是傻子都能听得出来,饶是分手闹得最难堪的时候,纪少慈也没用这种口吻同他说过话。展禹宁神情一僵,尽力把委屈又压回去,视线落到他的鞋尖——过往不太好的经历,让他认出这归属某个名牌。展禹宁挤出一个苦笑道:
“对不起,我只是...算了。”
我只是很想你。张口又掐断,他竟难得地有点无言。车开到红绿灯路口,展禹宁看到窗外停驻的,同坐在一辆电动车上的情侣。纪少慈也这样载过他,带着他去看夜场电影。
他的眼泪歘地一下就掉下来了。
展禹宁连忙偷偷看了眼纪少慈,可纪少慈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展禹宁眨掉眼泪,用发热的脸颊蒸发泪痕,假装无恙道:
“...老杨和张姐要结婚了,你会去吗?”
有一阵子没听到这些个名字了,纪少慈眼前飞掠的景色不起眼地停顿片刻。
原来不是每个人的初恋都是玩玩啊。
展禹宁并不在意没得到他的回应,纪少慈怨他都是自己活该。他调整好自己,又撑起笑脸和他说:
“当时因为...那件事,杨一鸣和我吵了好几次,他挺护着你的...张姐...也肯定很希望你去。”
当时那个和展禹宁吵架,被说“想永远”就是幼稚的男生居然真的践行了自己幼稚的大话。为什么他会笃定学生时代的喜欢一定没有结果呢?因为他和纪少慈都是男的吗?
“他们请了一桌子高中的同学,你肯定是我们那一届最有出息的了,我听说...你后来考得比我们那届第一都高。你要是能去捧场,都够老杨吹几年的。”
话语里不自觉流露出幻想,仿佛他已经亲眼所见纪少慈出席。这话好像自言自语,展禹宁很快反应过来,有点慌张地补充道:
“是因为我你有顾虑吗?如果你去的话,我可以不去的...”
“不用自作多情,我只是没时间,不是每一个人都很清闲的。”纪少慈说:“而且我没有收到请帖,没有不请自来还捧场这种自大的说法,不要再说这些令人尴尬的话了。”
手中的帆布包被抓出难看的褶皱,展禹宁这几年已经学会了好好说话,他的脸色白了又白:
“人很多,可能是发漏了...”
纪少慈神情淡漠:“不用解释,我不在意。”
虽然杨一鸣会从道德上谴责展禹宁,可从当时瞒着自己,绝口不提展禹宁动机不纯只是玩玩,纪少慈就已经知道他心里的天平到底是往哪偏的了。
既然邀请了展禹宁,他怎么可能还会通知纪少慈。杨一鸣可是他们关系的唯一知情人。
怎么这么多年没一点长进。
展禹宁觉察道他冰冷的俯睇:“小纪...”
“别这样叫我。”纪少慈截住他的话头:“这么叫前任不合适。”
前任。
没料到他这么直白,展禹宁有一瞬失神,随即下意识看向后视镜,却和司机望过来的眼神撞了个满怀。他忙把眼神转向纪少慈,发现他已将这一系列反应尽收眼底。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是谈起这段死去的过往,他第一个反应还是藏起来。
你还是这样见不得人。
纪少慈的眼里这样写。
肮脏,见不得人,连同他这个人一样。
展禹宁觉得自己都被捅了个对穿,晾晒在秃鹫盘旋的山崖上曝晒。他极尽诚恳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还在意我的那些混话...我承认我当时确实混蛋...”
“...时间已经很久了,我已经不记不清了。”
我记不得了。
可是他都记得,他连纪少慈诗里的每一个停顿都记得清清楚楚,纪少慈怎么可能不记得?明明纪少慈才是那个最难缠最长情的人。
展禹宁面色惨白:
“不用故意对我说这种话...”
纪少慈再次打断他的期期艾艾:“展禹宁,我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和你撒谎。”
他终于看向展禹宁,只是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听什么,说到底我们就是普通的前任关系,今天偶然遇见,你就当我做好人,帮你一程,你没必要再提过去了。”纪少慈难得地多说了两句:
“我没有对你念念不忘,不需要委屈你来提这个话茬。”
七年前是他和纪少慈说的,玩玩,没认真过,他好骗,纪少慈都记住了,他不再会把自己当一回事,也不会因为两句话就对他心软。展禹宁突然能感同身受,他之前到底有多混蛋。
车突然停了下来,窗外飞速流逝的街景摁了定格,好像沙漏流到尽头,提示自己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偷来的重逢都是自己的幻想,美梦时间只有那么一刻,过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纪少慈打开了车门,展禹宁想也没想就跌跌撞撞地跟着下车,右侧开门,被后面的车摁了一喇叭,他好像吓得魂飞魄散,只想跟着纪少慈。
那双垂在身侧的双手,帮他洗过衣服,牵过他的手,摸过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可是此时他赫然看见那左手的无名指上有着什么——
那是一枚戒指。
纪少慈猛然打开他接近的手。
展禹宁就像疯了一半死死掰住他的手腕,不可置信地拉到眼前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和别人在一起了?”
再去找个人谈呗——他只是故意说的刺激他的话,纪少慈怎么能真的和别人在一起?他怎么可能真的和别人在一起!
连他都记得,连他都记得纪少慈会在他睡着后偷偷说爱他,连他都记得纪少慈偷偷坐飞机来给他过生日,他写了整整十九封信,作为他的十九岁生日礼物之一,这样的纪少慈怎么会和别人在一起?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选项。
“这是你戴着玩的,对不对?”展禹宁近乎没有力气支撑他挺直站立,狼狈地弯着脊背,用纪少慈最常用的反问句问他:
“只是一个装饰,对不对?”
“你到底拿什么立场问这些问题?”纪少慈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破裂,皱着眉头道:“罢了,你明白了就好,省的还有别的误会。”
展禹宁好像看到了自己多年前的幻想,那是刚上大学时他去做志愿活动,站在大公司门口,看领导们相互推诿——他开了个玩笑,想,如果他和纪少慈要是代换到这个情景,纪少慈大概就会像这样因为难以避免推拉,对着自己点头哈腰不耐烦地轻扯眉心。
到今为止,他的一切想法竟都求仁得仁,如层层复加的诅咒悉数返还到自己身上,连他的黑西装也一衣二用,默然为自己哀悼。
“放手。”纪少慈又重复了一遍:“司机还在等着你付钱。”
展禹宁才幡然苏醒,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没动。司机在背后破口大骂,不断鸣笛,纪少慈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面前那栋大楼。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丢失的魂魄半天才恍然归位。展禹宁匆忙接了电话,顶着脏话,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坐回车里:
“嗯,实在不好意思,路上出了点小车祸,道路堵塞,临时改道,晚了点...”
他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这短短的打车事故只算纪少慈一天里的小小插曲,今晚没有多余的饭局延长他的上班时间,能让他忙里偷闲,早点回去陪李承哲。
昨天李承哲说他想吃之前尝过的家庭料理了,天冷菜凉都得快,纪少慈出门时特地带了保温盒,打包了他喜欢的焦糖皮柠檬照烧鸡和梅子炖猪肋骨。回去的时候李承哲刚好站在玄关,身上的衣服像是换过。
“你出去了?”
“有个你的包裹,同城加急的,地址名字都是你的,就是电话不对。”李承哲鼻尖还透着红:“物业打了电话,我就下去拿了一下。”
纪少慈放下保温盒,拿手一摸,果然脸都是冰凉的:
“怎么不让他们直接送上来?”
“没事,我刚好当下去遛弯了,快闷出病了,没勉强自己。”李承哲示意他看柜子上的红色喜帖:“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我老婆被送过去商业联姻了,正妻发喜帖请我滚出去呢。”
“没品的笑话,我家还没沦落到要卖儿子的地步。”
“嘿嘿。”头顶的暖光在李承哲眼里撒下一把星屑:“我打开看了一眼,你不介意吧?”
“有什么不能看的。”纪少慈心里有点预感,腾出一只手拿请柬,如他所想,邀请人赫然写的是杨一鸣和张胜男。
知道他的地址的...只有展禹宁。
“是谁啊?”
“高中同学。”
“哦。”李承哲想了一会:“那你打算去吗?”
纪少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言简意赅道:“没空。”
本来联系人就不多,号码换了之后,基本是和之前认识的人都断联了。这封请柬估计还是张胜男亲手寄的,装作没看到不太好。纪少慈脑海里还有女孩的影子,想着还是待会找找联系方式,随一笔礼金。
他们从高中走到现在...也不容易。
李承哲嗅到味道,才反应过来纪少慈是带着东西回来的:“老婆又给我带好吃的啦?”
“就是你昨天说想吃的。”纪少慈把请柬放到一旁:“去坐着吧,我去装盘。”
李承哲早从搬来的第一天就想把周围的菜馆吃个遍了,干他探店博主的第二副业,奈何硬件不达标。此时手脚并用,挪得飞快,一点看不出骨折的痕迹。纪少慈把菜又温了一遍,摆在他面前,突然说:“我今天遇到展禹宁了。”
他说得太自然了,李承哲好像没反应过来:“谁啊。”
“别装傻。”纪少慈心说你都恨不得做个小人扎他的针,伸手敲敲的脑袋:“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问他干嘛,晦气。”
柠檬的酸涩中和了焦糖的苦味,夹上的火候刚好的鸡肉,搭配的恰当好吃。口腹之欲暂时被满足,李承哲勉强抽出一秒理理这些晦气事情:“那这个请柬是他寄的?”
“应该是我朋友亲手寄的,不过...大概有他的授意。”
“哦。”李承哲觉得好吃,于是准备再花一秒处理一下:“怎么遇见的啊?”
“...有点荒唐,打车,他刚好拦到我的车了。”
“咯嘣。”
李承哲嚼着软骨,吃得稀里呼噜得,又每一下都泄愤似的用尽了力气:
“老婆,我觉得你那辆帕拉梅拉挺好看的,应该多开开。”
干嘛一说到前任的事情就绕弯子,纪少慈好像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胜负欲。
“以后都不打车了。”他有点担心地看着李承哲:
“你在磨牙吗?”
“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