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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23 ...

  •   李承哲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作为伤患躺进医院了。
      他的人生好像一台高速运转机器,没有时间休整,也没有时间停歇。高空坠落的前车之鉴让他步履不停,像是误入了红皇后的游戏,只有不停地尽力奔跑,才能保持在原地。身体承载着一个死的重量,并且累加到活人的有效重量上,一天比一天稠密。尼古丁的镇定,□□的苦涩,神经被日复一日吊捎起来不断浸泡刺激着。这种躯体和精神抽离的感觉相当神奇,凌晨三时后心序失常的频率陡然提高,呛得他咳嗽连连,感觉自己会因为空气窒息。
      让机器停止运转的方法,不变的有一条:来自外部的暴力破坏。
      双腿被打折前,李承哲夜里偶尔会做梦,他的记性太好了,他记得跌得血肉模糊的躯体,记得骨头顶着皮肉的诡异凸起,记得黑白遗照上男人的表情,梦境终结在没收拾完的行李箱中。
      工作丢了,房子也卖了,此后他就很少做梦了,长跑的身体习惯了剧烈呼吸的节奏,骤然停下,才发现肺里的空气都被压榨殆尽,精神也跟着绝精。
      一口气撑到头,他力不从心,换了好几份工作,直到没完没了的长跑迎来了终点,没有狂喜狂悲只是恍觉帐然若失。
      人总是可以对自己说,生命剩余的第一天不是明天,而是后天。不是这个面孔,不是这个风景,而恰是日后的那一个。这样,十三点仍然是一点,而且总是那唯一的钟点。
      他生命的剩余又从哪里开始呢?
      李承哲从黑深的混沌里醒来,无云的天发旧而辽阔,孤独得仿佛败色的油画,灰暗的光照进失焦发直的眼里,镜头偏转,他看到床边坐着的纪少慈。
      早就有答案了,从这里开始。
      纪少慈满目倦色,嘴唇微动,像是担心声音会惊扰他:
      “醒了?”
      他好像睡着了来着,李承哲突然兴起,眼神茫然,张嘴来了一句:“你是谁?”
      “...”
      纪少慈晃了一下,顿时僵在原地。半晌,他抬头,久久地凝视着李承哲,眼睑处慢慢泛红:
      “你不记得我了?”
      哎呦,怎么还要哭了。
      腿被打了石膏吊在空中,李承哲活动不便,试图转身的动作显得格外滑稽: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真要哭啦?”
      “假的。”
      纪少慈说收就收,脸立马垮了下来,想动手却又哪也舍不得,只好屈指对着他的额头弹了一下:“医生告诉我你脑子没坏,还是打完电话才睡的。”
      被识破了,李承哲心虚地嗷一嗓子:“很疼诶。”
      “不疼我打你干嘛?”
      “你怎么能对病号痛下杀手呢?我都这么虚弱了。”
      “虚弱?”纪少慈冷笑:“某人对着护士胡言乱语的时候怎么看不出虚弱?手机密码设置的是什么东西?”
      小冰块限定返场,寒到牙酸。李承哲瓮声瓮气道:
      “怎么被你发现了...”
      自从电话里听到李承哲出了车祸,纪少慈就魂不守舍。一路飙车匆忙赶到医院,见到的就是李承哲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脸色发白,顿时指尖发麻,浑身冰凉。过路的护士看到他站在门口发愣,表情像是见鬼:“是312床?”
      纪少慈顿了一下:“是。”
      护士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有种微妙的不可言说之意:“他只是睡着了。”
      睡着?纪少慈紧张道:“是伤到大脑昏过去了吗?”
      “啊,不是。”护士无情地挑破他的担忧:“他是等家属过来等睡着了。”
      纪少慈:“......”
      护士无视他的沉默:“哦,对了,他还没缴费,你去前台缴一下吧。”
      “......”
      虽然听起来不是坏事,但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纪少慈在病房里挣扎了一下,确定人没什么事,准备去前台缴费,却听见两个护士正在窃窃私语:
      “312床的那个,让我帮他给他老婆打电话,结果接电话的是个男的。”
      “我去,真假的?”
      “这还不是什么,还把手机密码设置成他老婆的三围,我当时想怎么会有人这么恶趣味,原来是男同。”护士指指点点:“那男的还长挺好看的——喏,就那个,身材真好啊,居然是他老婆,真是人不可貌相。”
      临时跑到自助缴费机充钱的纪少慈如芒在背:“......”
      李、承、哲。
      纪少慈真是拿出了这辈子的涵养,和善可亲地问:“请问我的三围是什么,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呢?”
      “这个...”李承哲不自觉吞口水,眼神闪躲:“你睡着...我偷偷量的...”
      怎么会有人干的出趁别人睡着量三围这种事情啊!
      威胁的眼神不加收敛:
      “手机密码多少?”
      “1017495!”
      随着不假思索的回答,手指飞动,碎了一角的屏幕被解开了。
      纪少慈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心情复杂地叹气道:“就这开始还骗我失忆呢?”
      “失忆我也忘不了。”李承哲小声道:“这串数字会一直被我铭刻在心。”
      “我是不是还得夸你?”郁热的手心拍了拍李承哲的脸,纪少慈心里泛酸:“暂时收收你喜剧人的天赋吧,存折。”
      李承哲像是透过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顺从地贴向他的掌心:“我饿了。”
      “...等我一会。”
      纪少慈匆匆离开病房,医院两侧的街道满是小吃摊贩,不过五点多几乎全开门出了摊,,烟熏袅袅,三三两两的人,带着清冷天特有的萧瑟感。他站在蒸笼前,随着店主的揭盖,白茫茫的水汽扑面而来,纪少慈置身其中,忽而生出些茫然的感觉。
      他本来很生气,从看完邮件开始。为什么不听他的?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答应了还要偷偷行动?特地设置定时邮件和公车出行,你也知道会出事是吗?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需要...
      他有很多想问,但是问题和怒火在看到李承哲惨白的脸时已经没有了意义,来回撕扯的情绪全都调转方向,成了内疚和自责。他当然清楚李承哲这些行为的动机,可如果自己能把一切做好,也就不需要李承哲插手;如果他不说董事会的那些事情,也就不需要李承哲担心...或者,如果他能再开诚布公一点,李承哲也不会瞒着他。
      他的每一个行为都好像是个选项,重重交错后达成了这样一个bad ending
      夜里他赶去交警那处理车辆残骸,事故原因判定为刹车失灵,六车相撞,肇事车辆侧翻损毁严重,所幸没有人员伤亡,除了李承哲这个倒霉蛋左腿骨折加上轻度脑震荡,但交警说他是命大。其他车主并无大恙,主要是财产损失。纪少慈出面,逐个该协商的协商,该赔偿的赔偿。
      公车出事,肯定要回翻公司的车辆记录,李承哲能开出去,至少说明之前应该没有问题。责任要落实,公薄没有记录,盘问了一圈,忽然有人说是经理曾经说过要报修,但因为离职没有跟进。
      财务经理到底有没有说过这话?不得而知,总之这责任甩的顺理成章,事情成了内部管理问题。一口气还没咽下去,公司电话就被媒体打响,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说车辆是公车,询问是否有公司责任。法务部门紧急加班,舆情处理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纵使事情全貌未知,谁的手笔已经不言而明,听着员工的低声抱怨,纪少慈却一句话都解释不了。
      一夜未眠。
      差不多处理好一切,纪少慈终于能驾车,风尘仆仆地重新赶回李承哲身边。熹微晨光时刻,他坐在床边,看着手机新闻推送了这一报道,字里行间轻飘飘地写着:肇事车主当场昏厥,送往医院。
      到现在为止,除了拜托来照看的许嘉望和护士,这件病房里没有出现过除纪少慈以外的任何人。病床上的人睡梦里都不安稳,额头上的纱布显得可怜兮兮,呼吸都轻极了。看着病号服在单薄肩膀处堆出褶子,纪少慈想起那天宾馆里,冷风吹灌的宽大衣袖下他就像一只随时可以被折翅的飞鸟。
      如果我也没来呢?你现在又是怎么样?
      成为新闻上的肇事者,车祸里唯一一个伤者,欠着医药费和住院费,躺在病床上茫然而无知地睡去,醒来再一个人拖着打了石膏的腿,滚打在处理不完的人流和车流中。
      除去说话的时候,李承哲看起来脆弱得一折就断。
      买好早餐,纪少慈一刻也不敢停地赶了回去。李承哲看着他把包子掰成小块泡进南瓜粥里,又转动手腕舀了送到他嘴边。第一口是受宠若惊,第二口后就变得理直气壮了,李承哲美滋滋地享受着病号服务,不吝夸赞道:“老婆喂的就是好吃!”
      闹腾证明有精神。纪少慈觉得的宽容心得到了极大得拓展,迁就道:“是是是。”
      胃里有东西,李承哲气色好了不少,喋喋不休地显得很高兴:“我之前几次住院,都是一个人。”
      纪少慈声音不觉沙哑:“你以为你是因为谁进医院啊。”
      “能进医院的原因可太多了。”李承哲掰过他的脸正对自己问:“只是你没什么想问的吗,小朋友?”
      他有时总有些超出常理的敏锐,好像在他面前,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无处遁形。纪少慈别开目光,有点幼稚地置气:“谁是小朋友。”
      “你才入行不到半年,当然喊小朋友,组里之前不都这么喊吗?”
      “...那以后招了新人,你也要一口一个小朋友喊别人吗?”
      他到是真喊过。李承哲想起自己曾对来实习的大学生呼来喝去的样子,战术性撤退:“好吧,大少爷,老婆,小慈老婆,行不行——”
      奇怪的称呼又增加了!
      饶是他就是有这种魔力,再肉麻的话都说得无比自然,纪少慈却烧脸:“好了,别太过分。”
      哎呀,漂亮老婆难为情了。
      那双放在床边的手来回摁着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着青白。他的手骨肉匀停,天生皮肤白,静脉更加明显,有些色情的意味。空荡荡的,缺少一些装饰。李承哲摩挲着他的手指,突然说:
      “其实这件事是个意外,我没料到那天去的会是孙业成。”
      第一辆车撞上来的时候,李承哲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孙业成既然敢洗钱,就敢为遮住这件事做更多突破底线的事。再不告诉纪少慈,恐怕会连他一起被动。
      李承哲把饭桌上的对峙一五一十地讲给纪少慈,连同打好腹稿的说辞一起:“合同得到以后我就想同步给你,就编辑了邮件挑了个吉利时间,还打算处理完回来亲自看你反应呢。没想到他会借着由头亲自出面,这样事情先后一串,看起来好像我故意赴死似的。”
      纪少慈低下眼:“很像。”
      “怎么会呢?我才舍不得刚刚得到老婆呢。”李承哲又定定地看着他说:“对不起,吓坏了吧?”
      撒完泼再卖好话,这一套他运用得炉火纯青,说得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个关心则乱引起的荒唐误会。纪少慈沉默少顷问:“那车呢?”
      “市内出外勤经常会开公车,而且我的报销额度用完了。”李承哲说:“我开过去的时候一切正常,回去时车就有问题了,可能是在我和孙业成谈话时动的手脚。”
      又是一个周全的解释,纪少慈终于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这次你没有骗我吗?”
      李承哲面不改色:“没有。”
      “好。”纪少慈说:“那份合同呢?”
      李承哲愣了一下。
      “是我接你回来那天,你特地推迟了回来时间才拿到的吧。”纪少慈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你确实没说谎,但是你也没把真话说完,你选择性地把饭桌上的事情告诉我,是因为瞒不住了,对不对?”
      “合同...不是重点。”
      “合同确实不是重点,但是从上次我被划伤开始,你就一直放心不下,是不是?尤其是我还告诉你,董事会刁难我。”纪少慈靠近他,很缓地说:“你想帮我,但是在猜测孙业成洗钱之后,怕他进一步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又不想让我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你好像怎么和突然开窍了似的。”
      “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纪少慈说:“我也很后悔一开始让你站出来替我承担责任。”
      这个后悔在赶不回而狂飙的夜里达到顶峰。
      “我知道公司里一直有个传闻,说徐总离异多年一直单身。”纪少慈说:“其实那是假的,我父母虽然早就分居,但名义上一直没离。”
      李承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说这话。
      “你知道公司那个不参与管理的第二大股东吗?”
      “...嗯。”火光电石间,李承哲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明白:“...纪伯驹。”
      “是,当时我爷爷并不希望家庭分崩离析,为了保持一定的往来,以我父亲的名义注资,认购了一定的股份。老人家的意思不好忤逆,我父亲不参与公司管理,承诺这部分股份作为代持,承诺将来会转让给我。”纪少慈说:“没有另外公开这层关系,一方面是出于管理层面考虑,而来是他们的婚姻关系确实已经名存实亡。律师拟定完股权转让协议书了,下次股东会就会公开投票,和董事会那群乱来的老头不一样,已经提前洽谈过,基本没有问题了。”
      信息量太大,李承哲呆呆看着他:
      怎么这么快...就成了超级大领导?
      “你是不是这段时间...都在忙这个啊?”
      “是。”纪少慈用额头贴着他的手,声音更像自责的呓语:“对不起,我昨天想了很多遍,如果我能一早告诉你,你会不会对我更有底气,就不会想着独自替我解决了,又遇到车祸了...”
      存折,以后再也不要瞒着我了,好不好。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李承哲看见他眼角的水渍,不忍道:“其实这也是意外...”
      “意外也不行。”纪少慈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你知道我昨天收到电话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吗?我不敢想万一你出点事情...我要怎么办。”
      我知道你提前想过赶赴鸿门宴的后果,可天旋地转,世界颠倒的那一刻,你会不会很后悔?我很后悔啊,李承哲,我后悔又害怕,后悔没有早点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不然你就不会这样傻乎乎地为我奋不顾身。
      他以为的抄近路接近,或许是李承哲用两倍的速度奔跑换来的。
      “以后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你。”纪少慈抛出了一个没有底气的问题,又实在不能接受他说一个否定回答,只好又无赖地补充道:“不要拒绝我。”
      哎呀,为什么自信又没底气。李承哲看着就心底发软:“你好可爱。”
      “...哪里可爱了。”
      “哪里都可爱。”李承哲抬起他的下巴,看到一道不明显的泪痕,于是别扭地,侧过身去吻道:“我最喜欢你了。”
      “...你还没说答案呢。”
      “答案啊,不着急。”李承哲就要故意卖关子:“哎呀,现在喊小纪总好像更加名正言顺了,那就此次事件,我需要向纪总报告一下。”
      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又失落地低下去:“你要是不愿意,我就给你请个护工...”
      “...咳!这位先生,请先听我的报告!”
      纪少慈只好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好。”
      没有ppt展示,没有准备资料,甚至是半躺在病床上,这样狼狈的即兴演讲还是第一次。李承哲却精神抖擞,按照国际惯例先咳了两声:“咳咳,首先,小纪总,我作为审计,为公司减少损失,审查风险,这是我的份内工作。”
      小纪总乖乖地点了点头。
      李承哲十分满意,借着说:“其次,本人再三说明,只是作为员工,拿着普通工资操着老板的心,确实没必要。但是作为纪少慈主义者,老婆的事,本人义不容辞!”
      小纪总的眉头也义不容辞地皱起来了!
      李承哲当看不见,继续道:“哦,对了,你胳膊上的伤口,现在还疼不疼?”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作为演讲的承上启下——我也有一个同款的。”李承哲转了身子,扒开衣领指给他看:“我也被划过,他们逼得太紧,所以我把房子卖了,换了工作...还有断腿,我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那是一个藏在手臂后的浅浅疤痕,他还是一贯轻松的语气。
      “我之前进医院都是一个人”——那些在纪少慈脑中预演的情景,都曾真实地发生过。
      “进医院的理由有很多,很多时候一些难以预料的灾祸不可避免。说句有点自我良好的话,你能平安顺利地长到今天,对我来说真的很像上天恩赐。”李承哲攥紧手心,轻声道:“恩赐当然要好好珍惜,怎么能当着我面再出点事呢?”
      “与其说是我要瞒着你,不如说我更想要事后邀功。我很自私的,我想要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我想要你知道我很在意你,很在意你。”李承哲捏着口袋里的东西,目光异常温柔地望向他,忍不住笑道:“所以,我想要一个奖励。”
      “什么奖励?”
      李承哲向着纪少慈伸出了手,轻轻扯着他的领带,将人拉到自己眼前。
      交缠的手指碰撞,一枚银戒牵引着落进纪少慈的指缝,在他震颤不已的瞳孔中,李承哲吻着他的耳垂低声道:
      “请你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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