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追》风檐夜雨声

64、14

　　李承哲很喜欢步行街这边的夜市。
　　宽阔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年轻的面孔挤挤挨挨，好像把数不尽的米粒放进了密封罐里。李承哲喜欢多，或许是过去攒钱养成来的囤积欲。不停闪烁的霓虹灯群是最忠实的气氛组，夫妻档的小吃摊排起长队，忙碌的老板娘带着辛苦又幸福的抱怨，凌晨的火锅店还是坐满了等着用餐的人，仿佛都有着用不尽的力气和生意。
　　李承哲有时会为别人的顺意而感到开心，为这种日复一日流淌着的安稳生活气产生满足感。他本身就是个不排斥热闹的人，现在也是。他会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年轻时肆意飞驰的胡闹人生。
　　不过他也很少来，公司到家和这里并不顺路，平日里时不时的加班和出差也会耗光他的力气，更重要的是，一个人来，会让他觉得被热闹排除在外了。
　　因此，这次和纪少慈一起来，他就十分没出息地对着香辣花甲走不动路了，诱人的香气叫他直吞口水，差点没把头都伸进锅里。
　　纪少慈：“...不然就在这里吃？”
　　李承哲已经挑了个位置坐下了，火速点了一桌子麻小和花甲，问：“你还有什么要点的不？”
　　“够了。”纪少慈对着油腻腻的桌子落座，看起来有点无奈：“你这么饿？”
　　“那当然，天再冷点吃这些就不合适了。”李承哲催促道：“啤酒喝不喝？”
　　“你点吧。”
　　李承哲又美滋滋地喊：“老板！再来两扎啤酒。”
　　纪少慈没想明白这些为什么就能让他高兴成这样，傻乐得就差在自己脸上写便宜两个字了。不过...算了。纪少慈无声叹息：先哄好再说。
　　夜摊出菜速度都快，没一会，用两大盘麻小就被端上了桌。纪少慈套过塑料手套开始处理，一边剥一边和李承哲聊天：
　　“今天孙业成在会议室都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典型的领导发言，都是一些有的没的。”
　　全是难听的话呗，那老头可有够讨厌的，李承哲可不想再提这些煞风景的话。
　　纪少慈问：“他没要求你停止调查？”
　　“要求了啊。”
　　孙业成态度强硬，纪少慈想起他一出门就顶他肩膀说搞定的得意模样，还真有点好奇：“你怎么说服他的？”
　　“哦。”李承哲咬了口麻小，顿时被辣得吸了口气：“哈，我答应了啊。”
　　纪少慈：“......”
　　不是和他说搞定了吗？
　　李承哲吁了老半天，才缓过来继续说：“不过我只是答应他不调查财务了而已。”
　　纪少慈剥虾的动作一顿，很快反应过来：“你耍他呢？”
　　“领导考虑不周全，这可不能怪下属，我可是言听计从。而且——我又不从他那边拿工资，这件事本身就是额外要求。”李承哲理直气壮：“反正你一开始的项目就是要查采购，采购出问题祸及财务，那也怨不得我们吧？”
　　他说着，还举起油乎乎的拳头对着空气来了两下：“到时候放一起，送他一份大礼。”
　　纪少慈提醒道：“油挥我身上了。”
　　“...”李承哲说：“你真煞气氛。”
　　纪少慈笑了两声。
　　一会没注意，李承哲看到他手法利落，纤细的手指一扯一拉，三语两语间面前的虾仁就堆起了小山。相比之下，李承哲照死炫，也没跟上他剥的速度。
　　老婆应该是会做饭吧？李承哲想。
　　他看着并不是会做饭的类型，李承哲之前甚至以为他不问家务事，就像他一开始给纪少慈擅自安的人设。纪少慈清冷的眉眼看起来就不近烟火，正如他此时坐在这里会显得格格不入——穿着一身正装，怎么会面容冷肃地坐在发黑的塑料凳上剥虾呢？他应该坐在CBD的落地窗前看脚下车水马龙，弹指间审批两个下属交上来的收购方案。
　　虽然这可能就是不久的将来。
　　李承哲忍不住偷偷地打量他，没想清楚嘴里的口水是麻小辣出来的还是觊觎美色馋出来的。听见纪少慈继续问道：
　　“那你算不算增加难度？两个部门一起端，没那么容易吧。”
　　“纰漏是肯定有的，你之前不是已经查到财务软件了吗？”李承哲说：“采购部本来行贿就严重，真查起来一逮一个准。至于财务，我有点怀疑是系统内的问题，不过还没细究。”
　　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出来的事情。纪少慈也没惊讶，淡淡地问道：“李经理这么快就已经有想法了？”
　　“财务系统接触多了，隐隐能感觉到。”
　　只是我之前没有立场去查，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得罪人，给自己招惹麻烦。李承哲没把这些话说出口，想了一会还觉得自己刚刚的发言有些装逼的嫌疑。他注意到纪少慈面前的虾甚至没动一口，想来今天他的反应一直淡淡的，好像还想着别的事情。
　　还是在意孙业成那件事吗？
　　“我说，你是不是太讲究了点？少爷？”李承哲故意揶揄他道：“你是要把这一盘剥完才会吃吗？”
　　“已经剥完了。”纪少慈收拾掉虾壳，脱掉手套说：“不是给我剥的。”
　　李承哲莫名慌张起来：“...啊，那你给谁剥？”
　　纪少慈将一整盘都推到李承哲的面前，有点好笑道：“刚刚不是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吗？这里就我和你，还能是给谁剥的？”
　　能不能商量一下，别总玩这出？对心脏不好。
　　“...”李承哲脸上和龙虾一个色：“...你给我剥干嘛。”
　　“我吃不了辣。”纪少慈语气自然：“经理帮了我这么多，我能做的也就是给经理剥个虾而已，帮不到经理什么。”
　　老婆！老婆！我的亲亲老婆！李承哲心里嗷嗷直叫：我以后伺候你一辈子！
　　纪少慈眼神一转，神情变得落寞：“像今天的事情，要是项目开始是许总监来做，一定不会让经理为难吧。”
　　李承哲已经被哄成了昏君：“谁说的，他可没少让我给他善后，你要是不进组，出外勤可就只有我一个人。”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一个问题...”
　　李承哲不觉有点紧张，喝了点啤酒压惊：“你说。”
　　“经理...”纪少慈觉得哄得差不多了，适时开口道：“经理喜欢总监吗？”
　　“什...”
　　旖旎暧昧顿时走了调，李承哲刚发一个音，酒液就携着空气趁虚而入，紊乱的气流搅进喉咙，向上连通，酸意顿时涌上鼻腔——
　　疯了吧？谁喜欢许嘉望啊？？？他！！他都有老婆了！！
　　他连鼻子里滴滴答答地流着啤酒都管不上了，此刻只想把人拉过来，狠狠敲开他混沌的脑壳。可嗓子眼里仿佛卡了一斤粉尘，纵使他费劲压制，面目狞狰，狂锤桌角，也凶不到两个音节，连骂人的话都健康地自带了消音：“咳咳咳！你，咳咳咳...说什么...咳咳东西？？啊...yue——”
　　他咳得好像身患顽疾的重症病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感觉太憋屈了。纪少慈不慌不慢地挪过去，假惺惺地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不着急，慢慢说。”
　　李承哲看着他气得眼泪直流：
　　呜呜！
　　咳完了，他也凶不起来了。人越靠近三十，李承哲越是感觉人生四大皆空的时刻越来越多。他红着眼睛，黯然伤神：“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呢？他有男朋友啊？”
　　他承认！他曾经因为理解错了那个算命结果，是有过片刻彷徨！但是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啊，我从一开始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啊！
　　李承哲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说出口那两个字，急得他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在他耳边喊：我他妈爱的是你！
　　可他不能，他只能酸溜溜地瞪着纪少慈。纪少慈对他这一系列行径视而不见，提着板凳给自己挪了回去继续表演：“哦，是我误会了。”
　　误会？可是上次吃饭你也知道许嘉望有男朋友了啊。
　　用这两个字打发我。李承哲眨了眨眼睛，委屈得心都要碎了。他想，鼻腔里的酸涩应该是啤酒爬行过的后遗症，但他实际可真是比黛玉葬花还难过：怎么可能会误会到现在？那他在纪少慈心里一直都是什么形象？一个知三当三还来撩拨新人的下三滥？
　　他还以为纪少慈可以有一点点喜欢他。
　　李承哲忍住失落：“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啊？”
　　“今天的事情，如果不是你及时站了出来，到时候总监肯定会被问责吧？”纪少慈循循善诱：“你肯定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吧？难道不是出于长远考虑，才做出的决定吗？”
　　谁想到这个了！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你！
　　“我不是！”李承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
　　他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李承哲拿出手机，来电人要死不死，显示的就是许总监，纪少慈略微回避道：“你接吧，许总监的电话比较重要。”
　　“我和他就是普通朋友。”李承哲一时间语塞：“我开免提。”
　　电话接通，许嘉望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语气比纪少慈刚才的还要低沉：“喂？李承哲，你现在能不能出来一趟？”
　　李承哲很少和许嘉望下班后单独出去，许嘉望有男朋友，他的下班时间，不是和男朋友呆一起，就是加班应酬。
　　“我有事呢，你忘了？”
　　李承哲和许嘉望炫耀过，今天下班了他要和纪少慈约会。
　　许嘉望果然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忘记了啊，你要和小朋友约...”
　　“你不是和行长吃饭去了吗！”李承哲连忙打断那个“会”，心虚地提高音量：“你不是喝高了啊？要不我叫你对象去接你啊？”
　　“行长今天临时有事，改天了。”许嘉望沉默片刻，才有点麻木地说：“我刚刚分手了，李承哲。”
　　李承哲一时间也愣住了：“你们谈了快六年、分了？”
　　许嘉望苦笑一声：“是啊，分了。”
　　李承哲要说点什么，很快又被许嘉望打断：“不用安慰我，我就是有点闷、我也搞不清楚我现在到底想干嘛。我先把租的房子留给他了，现在没地方去，也不能回我爸妈家...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暂时住你家一段时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又否定自己：“现在不该和你聊这个，你先好好约...”
　　“可以！”李承哲故技重施，硬着头皮快速说道：“密码我一会发你，你直接去吧，我晚点再和你说。”
　　许嘉望一说完谢谢，李承哲就掐断了电话，还瞟了纪少慈一眼。
　　两个人忽然谁也没说话。好一会，纪少慈才感叹似的开口：“六年，真分了啊。”
　　李承哲想说是分了，突然又反应过来他这句不是问句。犹豫片刻，他问：
　　“庆祝你入职那天，你就问过我说他们是不是要分手了。我当时还以为你在开玩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纪少慈给了一个和那时差不多的答案：“直觉。”
　　李承哲再次察觉到他的回避，没有追问。
　　纪少慈见他没说话，又说：“你家里有几张床？”
　　“就一张。”
　　“那你们晚上会睡一起吗？”
　　“当然不会了！”李承哲说：“我那床是单人床。”
　　李承哲突然察觉到不对。
　　他为什么...这么在意许嘉望？
　　亏得是许嘉望的电话给李承哲过载的脑袋降了温，细想来，今晚纪少慈的话一直都很针对许嘉望，听着很像是...吃醋了故意找的盘问借口啊。
　　对面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突然醒悟，还在继续问：
　　“他现在分手了，那你们还会有在一起的可能性吗？”
　　这句话下来，李承哲顿时信心大增，方才碎了一地的心眨眼就被粘好。晃动的啤酒杯里倒映着灯火葳蕤，他用一根手指勾着纪少慈的领子，将人拉到自己面前：“不会，我不喜欢他，而且，我们撞号了。但你现在回答我，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关于许嘉望的问题？”
　　漆黑的瞳孔缩了一下，躲着他的视线：“只是问问。”
　　“问问？”
　　形势逆转，李承哲眼里写满了志在必得：“让我猜猜看，两个可能，第一个，你很在意许总监，第二个——你是不是吃醋了啊？”
　　他怎么能忘了，他的老婆，是个心口不一的坏家伙呢？
　　纪少慈看着远处，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般望向他：“你真的误会了，经理。”
　　“那你说，我误会什么了？”
　　“我没有插手你感情的意思，只是，如果你真的喜欢许总监的话，我会比较很难办。”纪少慈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我恐同，李经理。”
　　——“我之前交过几个女朋友”
　　李承哲：……
　　哦，他忘了，他的老婆，还是个直男。
　　当晚，有两个伤心的男人在出租屋里喝了一夜闷酒。李承哲的朋友圈更新一则：
　　哥心碎了/心碎/心碎/心碎
　　清晨，一觉好梦的纪少慈醒来刷着牙细细思索：撞号了?上次和许嘉望在一起的那个男孩，怎么看也不像个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