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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93 ...


  •   李珊洁出生在一个小康之家,父亲是大学教师,那个时代算得上是顶有知识的人了。她是父母老来得女,前面三个都是哥哥,家里条件算得上是很不错。秉承子不教,父之过的理念,李父断章取义,对三个儿子尤其严厉,一举一动都有规矩,三个哥哥都成家搬出去后,夫妻二人就开始一心意思打理小女儿的婚事了。
      李父对于小女儿的婚事很是挑剔,李珊洁也慎重,千挑百选也没遇到合适的,这事情拖了好久也是没个下文。那时消息不太灵通,不知道展父是怎么打听来的,和李父详谈许久,展应鸿竟是能叫李父全然满意,于是两人在父母的安排下见了面。
      女人说,你的名字是取自“应似飞鸿踏雪泥”吧?取的真好。
      男人没有理会她的情爱玩笑,只是给她拉开椅子:请坐。
      女人为他的体贴而高兴:谢谢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展应鸿模样算得上英俊,之前当过兵,要比她大上好几岁,各方面条件都不差,但对她态度略微冷漠了些。展应鸿也不隐瞒,开门见山地说他到年纪了,想要结婚,要成家立业让家里放心。李珊洁几番接触下来觉得他是一个务实的人,况且先前有好些个不愉快的经历,那些男人不是空想主义就是没个正形,几番对比下来展应鸿确实算得上上乘。母亲说,展应鸿条件好啊,还比你大几岁,会疼人,将来是能照顾你的。李珊洁也到了年纪,被说得心动,不想错过机会,两人谈了几个月,基本就订了婚事。
      她欢欢喜喜地嫁进了展家,母亲说男女谈恋爱时,女方应该矜持,自重,但是结了婚就是法定意义上的夫妻了,是关门过日子的一家人,就不要对丈夫端着小女人的架子了。李珊洁听从母亲的话,然而展应鸿的态度却始终如一。李珊洁开始以为展应鸿的冷漠是因为不甚熟悉,可几个月下来,说得好听叫相敬如宾,说难听点,展应鸿对她就像对外人,客客气气,又冷漠疏离。
      李珊洁实在难受得紧,结婚几个月连房都没圆,觉得有些颜面扫地,回娘家哭诉了一番,母亲教训她过日子总要有些磕磕绊绊,嫁出去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不要总是跑回家。父亲就她一个金贵女儿,隔天就带了点礼物去探望亲家。
      那时起展应鸿就越发阴郁了,原先还是客客气气的,后来简直就像是在躲着她,几乎整日游荡在外,李珊洁知道他八成是在怨自己告状,就没再敢告诉父母。
      事情直到她怀了孕后才有了转变,她怀孕后两家都很高兴,展父更是勒令展应鸿要寸步不离,全心全意照顾李珊洁。孕后她情绪敏感多疑,常常发脾气,展应鸿大概是体谅她辛苦,受着气也一声不吭地照顾她。李珊洁体谅他,也暗自下定决定忘记先前的不愉快,日子算是相安无事地过了。待到月份大了,李珊洁晚上睡不安稳,半夜眠浅常常惊醒,她才发现,展应鸿经常会在她睡着后出门,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装作早起从外面买完早餐回家。
      李珊洁的直觉告诉她丈夫一定是有了外遇。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丈夫的外遇是个男的。
      那个夜晚是她无数夜里最深沉的噩梦,晚夏的大雨天,廉价宾馆的钟点房,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拆开的避孕套。她的大哥气得脸红脖子粗,抄起家伙当场就上去和展应鸿打了起来,另一个男人赶快穿起裤子拉架,李珊洁第一次知道男人的声音也会这么尖细。大哥把展应鸿摁在地上,担心地看着她的肚子,唤她:“小妹...”
      李珊洁当场晕了过去。
      恍惚间她想起自己过去对丈夫的撒娇软语,原来展应鸿的冷漠不是天性使然。展应鸿会怎么看她?大概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做作而麻烦的女人。怎么能想到,日日夜夜与自己同枕的丈夫竟是日日夜夜强忍恶心,装模作样。她气到发抖,感到可笑而又绝望。
      李珊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的病房,展家人瞒了这么久,此时瞒不住了,才对她和盘托出。原来展应鸿在认识她之前,就有一个男朋友,是展父硬生生把他们拆散,并且将展应鸿送去当兵,可展应鸿就是个倔性子,于是只好从另一个人下手。那男的是独生子,家里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闹出这么个笑话,用尽了各种手段,就以死相逼要他结婚。
      结果是那个男的妥协了。
      于是展家趁着展应鸿心灰意冷之际,要给他安排相亲,物色了一众条件不错的对象,展应鸿随便指了一个,这个女方,就是她李珊洁。
      展父快七十岁了,他年轻时甚至从军亲历过战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尊严和荣誉全然不要了,年轻时他拿着枪面对死亡也未曾向敌人下跪,如今却当着她的面下跪痛哭道歉,说自己对不起她,还向她保证展应鸿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李珊洁真的看不得这样的场面,所有人是都对不起她,但是她这辈子已经完了。
      父母从小教养女孩子要温柔贤淑,她从来没有歇斯底里过,哪怕是撞破自己丈夫和别的男人的不正当关系,她也只会默默往枕头里流泪。李珊洁说,她要单独和展应鸿谈。母亲说,展父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以至于拿鞭子抽出了血,李珊洁昏了多久他就带着伤跪了多久。李珊洁知道母亲是希望她心软,而她也确实心软了。
      她顾念着情爱,流着泪问:你对我没有一点感情?
      男人很诚实,可这个时候的诚实显然太残忍。他说:是,和你结婚,就是为了堵家里人的嘴。
      李珊洁的情爱梦自此破碎。
      她的婚姻是个笑话,满怀期望问出这个问题的她更是笑话。她第一次歇斯底里,是在医院,抓着搪瓷杯砸在展应鸿身上,让他滚出去。
      她不想再看到任何和展应鸿有关的人。
      李珊洁的月份越来越大,往先她总是盼望孩子出生,可此刻肚子里的孩子却成了压垮的最后一根线,让她要跑不得要死不能,她甚至生了邪念,如果孩子出生了,应该最先掐死,展应鸿这种人怎么配有孩子呢?就算不掐死,万一又生长成下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怎么办?
      这个想法好可怕,李珊洁笃定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可她还没进医院,李老爷子却先一步出了岔子。
      李老爷子得了肾病,送进医院抢救,他一把年纪了根本经不起这样折腾,一个普通的家庭也根本经不起大病的折磨,吃药,透析,疾病面前钱比纸还轻贱,数字后面的一串零,就像一只只张着嘴的怪物,怪物的胃是无底洞,将三个家庭一点一点榨空。
      榨到李珊洁时,展应鸿又出现了。李珊洁无数次想,像展应鸿那种人,就应该在弃她而去撒手不管,可展应鸿没有,他卖了房子,又一声不啃地搬了回来。展父赔着一张笑脸来探望他,同她说这都是展应鸿的意思。展应鸿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等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才说:他会负责的,也会好好和她过日子。
      毁了他的人生后又假惺惺地来装好人,说来承担责任,那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别让问题发生?李珊洁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哑口无言。
      多奇怪的一个人啊,他宁愿屈服于现状,委曲求全地来请求原谅,他宁愿去承担所谓的责任,宁愿一掷千金变卖家财,可该对她表露出愧疚和抱歉却没有一丝一毫。
      母亲劝她给展应鸿一个机会,和她说展应鸿看着也是诚心道歉的。李珊洁不愿意,展母抹起了眼泪:犯什么轴呢?你爸爸已经没了,我这把年级就算了,那你呢?你还这么年轻,离了婚又要受人议论,一个女人带着小孩连二嫁都难,你一个人后面怎么过?
      见李珊洁还是不说话,展母心疼地捂着胸口,抚摸着她的肚子,说,那孩子呢?你总是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吧。
      李珊洁倔犟地说:我为什么要养他的小孩?
      “我养你还不懂你,你这个人最是心软,到时候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再说了,孩子能有什么罪过呢?”展母的眼底一片红:“不是妈妈逼你,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是关上门还是一家人。”
      李珊洁流着泪想,是啊,关上了门,他们看起来还是幸福的一家,是恩爱夫妻,从不吵架,妻子父亲生病时,丈夫愿意卖掉家里的房子拿出所有积蓄给老丈人治病,说出去都要羡慕李珊洁嫁了个好丈夫。
      只是自己又算是什么呢?她什么也不是。
      她吞下一口血腥,雨断云销,开肠破肚,或许展禹宁出生时,她已经死了在手术台上。
      产后她情绪低落,连展应鸿都能看得出来。夜里展应鸿听见房间孩子啼哭,妻子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看着哭红了脸的婴儿,神情怨恨得像是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展应鸿先去检查尿不湿,又去冲泡奶粉,一面喂一面同她说:你不要总是这么抑郁,对身体不好。
      李珊洁讥笑着问:反正你也没想和我在一起过吧?
      展应鸿把孩子哄好,离开房间前才对她说:是孩子需要你。
      没人需要她,但是展禹宁需要。李老爷子最后没捱过去,被疾病折磨了几年还是离开人世,李珊洁看着父亲的墓碑,忽然有种感觉——她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父亲被带走了。
      她的少女时代,她的青春,她的情爱,她的天真,她无忧无虑地父母度过的那段时光已经全然随着父亲的死亡而彻底消失了。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过去已经有了鸿沟,她现在算不得是李珊洁,只能算是展禹宁母亲。
      此刻,她唯一亲爱的儿子,坐在她面前,咬得自己嘴唇发白,默不作声地消化着她保存了十几年的惊天秘密,如同她一直以来的隐忍。多少年了,李珊洁总怀疑自己的精神有点问题,儿子在吵架时也在无意间说过她神经质,她神经吗?那也都是被姓展的被逼的。
      但是她已经这样了,她只要她的儿子健康平安,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你爸那些事,虽然一开始是瞒着我的,但是最后他改正过来了,还和我生了你,是不是?宁宁,同性恋是可以变成正常人的,再说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错?”李珊洁嘴皮都有些麻木,这些话说得违心,可是她不能不说:“你知道那个男的最后怎么样了吗?他就是一直不愿意,结婚六七年都没点动静,后来好不容易才让他老婆怀上了。结果那女的孩子生完,羊水栓塞了,没救回来。男的又不愿意要孩子,自杀没死成,现在成了脑瘫,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整天就要人伺候。”
      那个可怜的女人,如果她当初真的没想开,是不是也要像她那样,连死亡都要变成被放进橱窗谈论的笑话?
      李珊洁气如游丝:“他是轻松了,你说是不是连累了那个女的一辈子?小孩也跟着受罪,你爸要把小孩接过来,我一开始没同意,但去他家看了,实在是可怜得很,那小孩...你也知道。”
      展应鸿答应好好过日子后一直安分守己,日子久到李珊洁都麻木地觉得他正常了,不过是从没碰过她,客客气气地在同一个屋檐下当陌生人。直到那个男的出事瘫痪,展应鸿把孩子抱回家,和她说,要她来养情人的孩子。
      李珊洁不敢相信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看着他的眼睛都能沤出血来:
      “行啊,你要敢接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这话是一个老师能说出来的吗?”展应鸿看她的眼神很痛苦,缄默片刻抬眼看她,好像觉得不可理喻:“你就连一个孩子都容纳不下吗?”
      她气得发抖:“那是谁的孩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也只是一个孩子,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展应鸿义正言辞地用他拿流氓逻辑指责道:“这么多年哪件该做的事情我没有做?我对展禹宁哪件事没有尽心尽力?”
      难道展禹宁不是你的孩子吗?
      李珊洁把面前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十多年了,原来她未曾了解过展应鸿一分一毫,他的赃心烂肺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她多失望,失望到这么多年过去她都不敢问:展应鸿是否是天生的同性恋。可他不是又怎么样呢?就算她能跨越横亘在两人面前的同性情人,展应鸿自始至终也没对她用过一分情。
      李珊洁浑浊的眼睛沤在深凹的眼眶里用力地看着展禹宁,喊出来的声音细弱断弦,她悲叹又乞求地喊着:“宁宁啊。”
      展婉宁和展禹宁都是“宁宁”,但是“宁宁”只是喊他的。李珊洁说展禹宁是他的全部了,展禹宁之前嫌她说这话太煽情,现在他知道,但李珊洁说的非但都是真心话,每一句宁宁背后都藏着求救。
      李珊洁漂亮地举了正反两面例子,试图用光辉未来和血淋淋的教训引起儿子的共鸣。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循循善诱道:“你看同性恋多害人?妈妈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不都是为了你吗?你可千万不能犯傻,要做一个正常人,知道吗?这是妈妈最大的愿望了。”
      这么多年她都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展禹宁?展禹宁是她失败婚姻剩下的全部,她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再是个同性恋。
      展禹宁的牙关不停发颤,说不出一个承诺的字,手脚冰凉,贴在颈侧的衣服却都滚烫起来,头脑发涨间他甚至疑心自己听到血液涌动的声音,他的没几斤几两的灵魂像蚕丝一样抽丝剥茧从躯壳里离开,只是用本能回答母亲:
      “我知道了...妈。”
      为什么李珊洁这么快就能发现他和纪少慈的事情呢?因为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为她应激她憎恨,因为她已经将旧伤在心里养了十几年,因为...她就是最初受害者。
      李珊洁认为展应鸿不正常,她自己被逼得也不正常了,所以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能成为正常人。
      可是,妈,我是天生的同性恋。
      展禹宁毛骨悚然地想起纪少慈送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原来展应鸿的三缄其口不是为了不刺激李珊洁,不是为了减少争吵。在展应鸿默不作声地打量他俩的三十秒里,他不过是透过儿子看到了自己的年轻岁月,看到他回不去的遗憾。
      展应鸿的反常全都有迹可循,所有的都能解释了。
      那天晚上他裹着一层薄毯子,在医院走廊上支起的陪护床上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医院没什么生气,展禹宁觉得格外冷,身体里的热量像是被抽泵抽取干净了,脚步声嘈嘈切切萦绕在他的耳际。
      这种消毒水,铁架床,喀啦声,共同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展禹宁无所适从。他没由来地想起了纪少慈,纪少慈夜里总是抱他抱得很紧,可此时却没人能拥抱他。于是他要从扎根的过去寻找存在感,晃镜头,慢动作定格回溯到过往,那他在展应鸿眼里又是什么样的呢?
      幻想的视角里他变得很高很高,低头看到一个矮罗卜墩正在嗷嗷大哭,泪眼朦胧地抬头,用孩童特有的那种尖锐的声音喊着爸爸。
      展禹宁顿时心烦意乱,展应鸿或许就是这个心情。
      青春期时展应鸿和他一张口就是争吵,展应鸿还说:“你要是再这样我也就不管你了,反正还有婉宁。”
      原来还有妹妹是这个意思。
      他一直都知道父母的婚姻不算太成功,只是同居屋檐下凑合过日子的两个人,不料想,原来貌合神离都算好结果了。
      他不算什么,那李珊洁怎么算,她又怎么办呢,她这辈子没做过坏事,命运对她开玩笑,她做了同妻,孩子还是天生同性恋。
      同性恋啊。
      展禹宁忽然想到纪少慈微凉的双手,恍然之间他惊醒,原是手臂贴着冷铁,和冷铁降成同一个温度。心跳在狂奔,他喘着气,看到展应鸿站在他的面前,眼里密布着红血丝,沙着嗓子,疲倦又无力道:
      “她又进去了。”
      展禹宁顿时目眦尽裂,眼角扯出眼泪遮住了半边视线,他踉跄起身,却从床上摔了下来。骨头喀啦响,他要起来,但再一次失败了。
      抬起头,血红的“手术中”指示灯,烙印在他的眼底。
      戴着口罩的女护士看不清脸,展禹宁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带来讣告。护士匆匆走近,举着白色的纸,让他们签署病危通知书。
      展禹宁浑浑噩噩地接过这张白色的A4纸,上面写:
      病危通知书——李珊洁亲属:
      患者李珊洁同志(先生)现在我院肾病内科住院治疗,诊断为alport综合症;严重电解质紊乱;代谢性酸中毒,虽然积极救治但目前病情危重,随时可能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特下病危通知。尽管如此,我们仍会采取积极救治。同时向您告知:为抢救患者,医院不能事先征得您同意的情况下将依据救治工作的需要,使用和采取应急救治所必需的一起设备和治疗手段,请予以理解、配合和支持,如您还有其他要求,请在接到“病危通知书”后立刻告诉我科。
      展禹宁颤颤巍巍地举起笔,抖到握不住笔,于是用两只手摁着,签下自己的名字。
      亲属签名:展禹宁
      亲属与患者病人的关系:母子
      红色的手印摁上,展禹宁骤然脱力。
      第一次签署是展应鸿,第二次签署是展禹宁,可笑的是这两个人谁也没把她当回事,一个瞒着她性取向同枕异梦二十年,一个背着她和男人搅和到一起。李珊洁应该是恨透了姓展的,既然这样,她也狠了心地,要用要用性命一前一后分别折磨一下这两人。
      展禹宁拖着生疼的脚腕,一圈一拐地走到手术室门口蹲下,走廊上裹着毯子昏睡的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手术室和门口瘫坐的男孩,又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夜里被拉走的病床对医院来说司空见惯,疾病如野兽般蛰伏在夜晚蚕食沉默,死亡无处不在。
      展禹宁蜷缩着,用最狼狈的姿势抱住自己,寒冷钻进他的骨髓血液,熄灭脉搏,扼住咽喉,他只好抱着脖子瑟瑟发抖,另一只摸到墙壁上的凹痕,抬眼,他看到那排歪歪扭扭的平安。
      那个平安没有刻完,只有一个平,他为什么没刻完呢?是得到了好消息吗?
      这几天没有顾得上修剪指甲,展禹宁失魂落魄地抬手,为他补上一个安。划上最后一横,他蓦然潸然泪下。
      手滑到口袋,他摁到那个很久没打过的电话,不停地在空处划着平安,要一气呵成,这东西就像生日时吃的长寿面,不能中断,他一点不幸的兆头都不想再让李珊洁沾染到了。
      平安、电话、挂断、再打、平安、没接、再打、平安,没接、再打、指尖发白...
      接二连三的事情已经让他再也担不起,汹涌袭来的茫然和无助让他无比地渴求能握住什么,他想要对着一个人说话,哪怕一张口就是哑然。
      可是我也很想听你的声音。
      接电话吧纪少慈,求求你了,接电话吧纪少慈...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啊?纪少慈?
      平安、平安、平。平。平。安安安安安安。
      他写不下去了。
      二十三个电话,二十三个未接电话,划断的平安,断线的眼泪。
      展禹宁用指缝里都是的碎屑的手兜住眼泪,把头埋在膝弯里,面庞高热。
      嘟、嘟、嘟。
      你怎么不接呢,纪少慈。
      我怎么办啊纪少慈。
      许是展禹宁自己都说不清他想干什么,他把自己逼到圄囹困顿里将近一个小时才恍然想起纪少慈还没回来。
      他只是在打一通注定打不通的电话。
      展禹宁翻着日历麻木地算着,算到这周末才是他回来的日子。
      他忽地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
      没什么意思啊,是吧。我连痛苦的时候都要翻翻日历计算能和你倾诉的日子。
      展应鸿走过来,他聋拉松动的眼皮上全然是褐色的暗沉,阖上时好似窗帘买错了尺寸,总多了一嘟噜褶皱。
      展禹宁想起再小一点的时候,自己在家里是没有人管的,像个野孩子似的在外面疯,直到有一天闯祸了,展应鸿打得他皮开肉绽,却找了份能上夜班的工作,几近是为他连上了三四年的夜班,代价也很明显——他苍老的速度远快于同龄人。
      展禹宁的脑子里很乱,李珊洁用了十几年嚼碎消化的秘密,几刻钟间就全数倒给了他,他疯狂地从过去找证明,想去证明李珊洁的话并不完全对,却在是或否之间来回撕扯。
      想不明白啊。
      展应鸿站在他面前语气沉沉,让他不要再玩手机了。
      展禹宁抬起浑浑噩噩的脑袋看父亲,他蹭掉干涸的泪痕,把手机装进口袋里,说:是,对不起。
      他撑着墙站起来,可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骤然脱力,他又倒了下去——
      这次没能再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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