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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道德制高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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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因果不是腾空而起。他能够在天边伫立的原因,是周围星星点点围托着的愿力。
天裂开一条缝隙,渗出一道明亮的光痕。光痕有了具体的形,悬浮在兰因果的旁边,与他对立。
“你有这样的能力,”光亮里的声音在说,“你合该与我们在一起。”
“成为丑恶欲望的傀儡吗?”兰因果停顿了一下,“你真可悲。”
他们同时都怔愣了,仰着头,脑海放空一霎。
“居然以摒除品尝喜怒哀乐,自甘堕落为欲望驱使的傀儡为荣耀,”兰因果以平淡的语气再次重述,“你真是可悲。”
“是,你伟大,你浪费了自己的力量让理倾泻。但是这个世界注定不会公平!即便有理降世,也不会存在真正的平等公正!”
声音的主人被激怒了。光亮在空中扭曲成长弧,波折的线剐蹭着空气,一路火花带闪电。
“你就高贵了?你的自我奉献真让人感动啊,这些无谓的付出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成为供养世间的废土!”
“我甘愿成为养分。”
“可他们呢?那些忠心追随你的人们呢?你对得起他们眼里的期望么?他们是想成为真正自由的人。他们可曾情愿做螳臂当车的莽夫?你何能将自私谈为众生大义!”
“公不公平,不由少数人独断。真正自由的公平是相对的,是概率事件,是有形又无形的选择。你们私自独断,这就是你们的大义?只不过为你们的贪婪扯了一个掩盖的借口。”
“你……好样的,”拢成一束,光亮凝聚,露出模糊的实体,“好,真是好样的。”
只显露了上半身,小腿以下全然融入了虚无。被分离出来的神魂带着金色的面具,遮了大半张脸,身形躲在宽大的外罩里晃来晃去。
“狡辩!”神魂冷静下来了,就质问,“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一直在扯开我们的话题中心,你是心虚了吗?为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
“我已经回答了你。”
“你又在嘲讽我?”
“不是,”兰因果挪移了目光,落在神魂上时多了一些打量,“你不要固化思想,这样不好。”
“你只有一点认识错了,所以全都错了。
他们给予我愿力,愿意和我同担违背天命的风险,并不是出于能有所得的等价交易。只是因为我们都是违抗不公的众生。”
兰因果说:“而你也是。小子,你也是芸芸众生。你在享受天命不公带给你的优惠。但你忘了,你同样离不开被私欲所受摆布的束缚。”
兰因果最后问他:“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呢?你本来应该拥有更加肆意的人生。何必苦苦挣扎在一个平台期、一个空虚的名利而违背了初心。”
神魂飘浮到另一侧,“你是执意要与我们作对了。”
兰因果则说,“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退下吧。你应该去安全的地方,不要再受人支使了。”
天是暗沉的,轰隆作响,有雷光滚动。裂痕后面立了五个金光描边的巨大法相。看不出具体模样,同样下半身藏于虚无。五个留着胡须的大人物,衣着简朴,简单束发,看不出法器的样式。
“许久不见了。”兰因果轻叹。
“当年我们二十位大能者,寸步只差得以登天。我们为了得道,断情断欲而结阵,却因此产生了你。为了让你皈依正途,我们合力拔出你的恶念,却不愿剥夺了你拥有情感的权利。”
最右边的法相气从丹田,讲话宛如洪钟震响。
“然而恶念过重。我们为了将其摧毁于存息,不与天地留迹,死伤甚重。最后只有六个人得以保命,却是狼狈喘息。我们恢复已然不易,妄论回到至圣至高。
总有一人费尽心力教导你,为了抑制你的本能,不被心魔驱使,耗尽心力早而撒手人寰。绝非他想,绝非你意,可他的仙去难道不能让你真心向善,明白听天命尽人事的道理吗!”
“你们会觉得,我的命,是你们施舍的?”
“不然?你触犯天条,悖离天道伦常,甚至忘记生育恩。你如何不是一个不忠不义不孝的恶徒。”
兰因果问:“我悖逆天道?我悖逆了谁的天道?”
最左的法相掷地有声:“自然是万物众生、生生不息的命理。”
“众生命理可和你们有关系?”
“作为大能者,我们理应代为看护世间太平。”
兰因果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们不得突破境界。”
自持清高,逐名夺利,耽溺声色犬马的安乐之息,无怪乎要沦落到把自己的恶欲情丝凝聚实体一齐毁了。既然做不到真正的清心重道,这样一时之举只会是徒劳一场空。
即便没有生灵从中诞生,他们注定走不长远。这些所谓的大能者即便上了新境界,迟早要被私情私欲给缠累,受到不低于法力震撼的反噬。
“你们的眼界太狭隘了,”兰因果伸出手,双手向上,手心虚虚合拢,捧起莹莹闪光的灵力,“无情亦有情。天道无情,并不是说以自己私欲尊大。而是将无情化有情,你们合该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
“包括你恨的人和恨你的人吗?”
兰因果摇了摇头:“我做不到真正的去爱每一个人,我也有偏心。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能因为我的主观情绪影响对待他的态度,众生平等,无怪乎此。
每个人都可以有喜恶。这是作为众生的共性,才会有不一样的体会,体味生活百态。真正的天道是尊重这样的共性,接纳所有或许不太公平的选择,这才是命理。”
兰因果望着五尊法相:“你们自诩是最接近天命判官的大能者,连这样的事情都不曾分明吗?与其怨我毁了你们的根基,不容思考,这或许也是天命所归的结局。
你们徇私枉法却妄断世间命理,实属可怜可笑。你们竟还企图一手遮天,一叶障目,掩盖了这些丑恶的事实,斩断世间和天道的联系。”
忽然间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兰因果似乎是感觉到了厌烦,极轻的嗤笑了一声。在法相接连攻击他用灵力构建的保护罩时,兰因果看着那些绚丽的能量冲击波,一向平静的神情破裂了深刻的叹惋。
兰因果说:“真是可悲。”
殊不知这句慨叹究竟论的是谁。
起手同时,风云变幻,自有风龙云柱直冲皓月齐上。骤而风龙嘶吼,绞散了云柱。云散,风息,乱飞的扬沙是尘埃落地。兰因果仍然高高的站在那里。
不过是一个挥手,兰因果的右手轻飘飘地在近前横着掠过,却有极强的压迫排山倒海般的向法相倾塌。五尊法相避之不及,防护罩脆弱的一触即碎。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目睹能量以一种绝对的掌控力扼杀了任何生机。
此后再没有过去时代的大能者了。
理积压的太多了。贸然尽数降临,已然超过了天道所能承受改变的体量。这个时候需要一个媒介来中和冲击。重排命理的责任非一般人能承担得起。
展露法相的大能者是旧秩序的拥护者,不可能出手相助。于是所有的重责转交给唯一一个仍然伫立的大能者。
兰因果的旁边再次浮现出那一道细窄的光亮。
“你真是疯了。”那道神魂一闪一闪的宣布。
“以凡人顽抗天命,你以为你自己是谁?这个世界上没有无限接近于神的能力者。”
“很快就有了。”兰因果告诉他。
“什么?”那道光亮滋滋冒闪,打着火花,“你打算以身殉道给别人铺路吗?你还挺大方。”
兰因果总算留给他身边光亮一道注目。他端详了须臾,在闪烁的光点里透过相似的轮廓去打量另一个性情活泼的独立生命。
“我分出的那道私情啊,你出自于我,却不该和我的命理捆绑。你有你自己的道路和方向,你该去寻找属于你的生命。”
疏忽有风,神魂定在原处。光亮停成一束,聚集的闪光汇成模样。光晕之中,那个模糊的形象低下头,承了兰因果的抚顶。
“你不能留在这里,这个世界的天道不愿意接纳你,”兰因果说,“我送你去全新的一方天地。你要好好生活,作为独立的生命。我希望你以后尽享通途,不要再经历比生活更难的苦楚。”
“你要自拥为神明?”
“不,不会,我不会是。这个世界不会有私掌天命的人,”兰因果偏头,凝望着天侧不断分开的裂口,“可天道已然重启,总要有人承担这样的重责。
我的出世本不被允许,我是世间大能者聚集的恶意所在。这个世界本就没有我的位置,我的命理不归任何天道所掌管。由我来担责,最是合适不过。”
兰因果轻飘飘地给自己下了判决。
“我会消亡。尘归尘,土归土,我会回到我来时的地方。这不是很当然的吗?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再留有遗憾了。你该为我快乐。”
光亮还有什么要说的,话未说完,点点星光被裂口吸附,逐渐往黑洞更深处席卷。兰因果仰头瞧了瞧天,沉下了眼神,目光再次落到不断流淌十八面萤石的天边裂痕。
“罪罚要降临了,”兰因果斟酌片刻才说,“速度实在太慢了。还是我来助你吧。”
抬手便是为了扭转方向,兰因果虚空一抓,裂口随着他的动作倒悬吊挂。兰因果转而双手隔空把着裂口的两边,秉着一口气,伸长手臂力拔两端极限。
撕裂的天边,十八面萤石像是浪潮翻涌,往外倾覆。兰因果极力一扯,彻底撕开一线天。无量的理席卷着,被抽象的天命撕碎,如同星星点点的落尘散在天地交互的界限。
罪罚近了。不是为了兰因果重排命理,是凡世干涉天命的缘故。
不能说得过于绝对。天罚并非纯粹来自于罪责,更是为了联系因果。自从兰因果撕开了命理的那刻起,他就已经成为联系宇宙往来的因果律。
天道这是要炼化兰因果作维系宇宙的因果。他们算是殊途同归,都能清楚的感知到这个真相。
殊道同源。哪怕仅仅耳闻目睹,却足以激发起唇亡齿寒的彻骨痛冷。本着想要寻得未来的绝路逢生,他们试图通过假司命构造出的回忆幻境而直接插手异世界过去的因果。
不行,有壁垒。比起阻隔异世界,维持幻镜的稳定性。壁垒表面附加阵阵的灵力波,却是温柔地将他们推开,不愿意让他们搅进隔世风波。
在刹那间的慌神,恍若确实接触到了牵扯深远的因果线。他们心有所感,在地上一同仰头望天,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兰因果对上了视线。兰因果像是看了他们一眼。
繁星环绕,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中,兰因果总算露出了一些松快的神情。在理倾泻而出的一点儿空闲里,兰因果冲他们的方向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近似于无奈的苦笑。
于是他们立即转身。果不其然,他们在身后发现了张大嘴巴、眼神茫然的薛成人。
薛成人没有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的薛成人还是一个小少年,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在他十几年奔波的过往人生里,唯一称得上划开生命分界点的只有与兰因果的初遇。
即便幻境的时间流逝是缓慢的、近乎冻结的,可他们依然能够亲身感知薛成人对兰因果的仰赖。
自从相遇,在这一路上的日子里,兰因果始终都把薛成人保护的很好。
尽管看上去是薛成人总忙着两人生活,可兰因果帮他抵挡了所有的苦难与不善,徒留下足以容纳所有不完美的赤诚。薛成人就从起初不满的半信犹疑发展到了信赖,这的确是理所当然。
随着见识多了,薛成人越发觉得兰因果处世的可贵。学着模仿只是一个开始,兰因果默不作声地以身为例,循循善诱,引导他走正路。
不过,薛成人似乎从没有想过兰因果会离开。
在愈发亲密的联系里,薛成人离不开兰因果、斩不断已发生的因果,更妄论设想兰因果离开后的情景。明明是回到了以前独自游荡的生活状态,可他再不能接受只有对影相依的孤苦。
拥抱温暖的人怎能被夺走火种?他们都看得出,比起不可置信兰因果的离去,薛成人更不能接受即将被抹除的那些深刻情谊。
这就是成为支撑天地因果的第一要素,情感不再属于一个人,却也不是一个人。与天地共感,更为天道共生,这是他们既定的缘。
在成为天道一部分的同时,他们的情感已经被淡化了。与天地同享情绪,他们的感情是山川河流,是沧海桑田,又怎会为了一粟一饮水停留。
与天道同归,总要被磨灭了过去和未来,曾经拥有的自己。
薛成人不能允许兰因果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被全盘否定。
他挣扎着。
在天罪卷起天罚的火浪,雷电光汇聚成一圈圈荡漾的波纹,在天地交汇处横荡。他挣扎着。薛成人在兰因果徒手撕光的刹那,他伸手,手臂筋络暴起,用指尖的血在空中挥洒。
“托!”薛成人咬了舌尖,啖了一口血,“捂!”
惊现一只滴血成线,线构虚幻成的左手,从下托举而来,把兰因果牢牢捧在掌心。第二三次能量强波袭来,又有一只虚盖而向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护在双手之中,不让受到苦痛。
然而薛成人面对浩瀚天地,实在渺小。他的力量不能够撼动宇宙逆转。他耳鼻留下来汩汩的血流,喉间不断下咽的苦血,只能拼尽全力不叫兰因果受到身体上的摧毁。
可是成为天道的一部分,就要舍弃了凡尘肉身,薛成人不知道他是在做无用功。薛成人或许能猜出来一部分,但是他甘之如饴。他们没办法阻拦一个少年人去挽回他的过去。
兰因果不阻拦吗?他那么袒护他唯一一个至亲。
兰因果不会阻拦的。因为这是薛成人历练的一部分。兰因果是薛成人总要经历的人生波折,却也只是一个过客。
“夫子!”薛成人嘶吼着,竭力呐喊,“你为什么要离弃我!”
兰因果没有想要抛弃薛成人。只是他总把自己看得太轻巧,他总认为自己不过是苍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名过客。
殊不知,他更是一个从死荫幽谷里爬出来的亡魂的指引灯。
兰因果的私情很大,包括了天地苍生的息息往生,甚至可以手握日月篡改星瀚宇宙。
可兰因果的私情很小。他只想对得起他自己的豪情壮志。兰因果从来没有想过维系他自己的因果。渊源一线,他不想带着愧责行走人世间,就单方面斩断了所有的姻缘。
纵使这样,他也有在是非无常里想要保护的存在。
在天劫汇聚成滚滚轰雷时,雷声分出一缕向地闪烁。银龙腾飞,薛成人闪花了眼避之不及。
只是在睁大了眼睛的瞬息间,他看见了一道仰望已久的背影,忽然临到他的面前。
兰因果横跨了千山万水,降临在他身边。
正如初遇时的那样。
薛成人哑然失声,正面对着兰因果逐渐消散的身形,手张开,却握住一把指缝流逝的星点。
薛成人双膝跪地,手肘撑地,匍匐在地上低低的呜咽。
原来是这个时候,他成为了那方天地的司命,想要争夺别处世界的命数来给他们的天地续命。
“如若天地不容,”薛成人断断续续的沉声起誓,“那我为你重新造一方世界,总有我们的归乡。”
竟然是这样的原因。但漠咂舌,难免有些不屑。自诩公正,却为了一己私情这般无理取闹,不愧是假司命。
莫辞却一把拉住他的肩膀。他们重新拥有了实体。
“幻境破了,”莫辞告诉他,“我们该回去了。”
凝聚的神魂中,但漠瞥见手腕处,骄歌的灵魂正在闪闪发着白色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