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恨》好饿好饿好饿

6、第六章

　　伶舟只是个小姑娘，她的职责就是照顾好她家小姐，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啊”了一声：“果然每个人身上都是有缺陷的。”

　　缺陷，连夏笑了笑。

　　她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在临水榭里初见苏允时的场景。

　　彼时她父皇在临水榭宴请群臣，她瞒着母妃偷溜出去看，一众朝臣里，独他将那身绯红的官袍穿得出尘。

　　曾经的御史台首席，也手执刀笔，观民情、肃朝纲，怎么混成了这个样子。

　　她抬起头，初六的月亮拴在天上将落不落的，怎么看都不如承安年间瞧着亮。她拍了拍伶舟的手：“我们回去吧。”

　　“好嘞！”

　　...

　　“云姑娘。”

　　琳琅殿门口，正巧齐国使臣从里头走出来，朝顾连夏温温淡淡地笑。

　　连夏也笑：“六殿下。”

　　齐弈微讶：“姑娘知我身份？”

　　“不难。”

　　齐国原本只送了一个使臣出来，他是半道上加出来的，官方称是护送太傅来访祁夏的边将。她幼时见过这个六殿下，起先只觉得有些像，没在意，方才见了他腰间的玉佩才想起来。

　　“如此。”

　　这姑娘的直白得少见，齐弈觉得很有意思，齐帝易怒，他却是温和的样子看起来很好说话：“云氏行商百年，富可敌国，姑娘倒朴素得很。”

　　齐弈并不是孟浪的皇室子弟，反倒有几分儒生的气质，但他打量她的方式，连夏还是不喜欢：“殿下是夸我吗？”

　　“姑娘以为不是？”

　　“且算是吧。”

　　这人是有点扮猪吃老虎在身上的，殿前走动的宫人贵胄不少，他们俩站在这里说话免不得有旁人听见，连夏纠正他：“但殿下说错了。”

　　“祁夏皇商不止我容城云氏，青州卢氏、云州崔家大小数十家，都举足轻重。还请殿下慎言。”

　　她不肯张扬，齐弈也坦荡，煞有介事地向她赔了个礼，笑道：“齐某向云氏赔罪，也向姑娘赔罪。”

　　“受不起。”

　　云氏的脸面未必大到能承齐国六殿下的礼，连夏微微让开一些。

　　大庭广众下这般作派实在膈应人，正逢苏允代顾怀瑜送了齐国太傅出来，应当是要回行驿，她抬了抬下巴朝齐弈示意：“殿下该走了。”

　　“云姑娘，你我有再见之日。”

　　“殿下慢走。”

　　再见之日这几个字很是微妙，连夏目送齐国使臣走远，扬了扬眉，转头看见苏允还站在琳琅殿前，眉尾又压下来。

　　“苏相有事？”

　　她未曾掩饰的疏离，与方才面对齐弈时的温淡有着天壤之别，苏允神色未变，语调平得像块木头：“陛下想见你。”

　　“有劳。”

　　苏相所到之处必成焦点，不少人都伸着脖子看他俩，有几张脸瞧着极像是在御史台当差的，连夏生怕明日韩御史弹劾苏允的时候将她也捎带上，没敢多停留。

　　抬脚跨过了琳琅殿的门槛，又听他道：“夏儿，此人不好相与。”

　　“确实，人不可貌相。”她偏过头，没忍住拿话刺他，“苏相不也是？”

　　连夏心里有怨气，对着旁人总是克制，面对他却没有一次按得住。她太知道什么话能扎到苏允心上了，可真看到他将眼垂下去，又不落忍。

　　她抿了抿唇，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是在叹生得好看就是很容易叫人心生怜惜，又似在叹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不争气。

　　眼见顾茵茵气势汹汹地朝这里过来，俨然一派苏相背着她勾搭旁人的正室模样，她好心提醒苏允：“苏允，先顾好你自己。”

　　…

　　面见顾怀瑜不容易，宫人将连夏引到了内殿，又把她里里外外地搜了一遍，这才开门放她进去。

　　伶舟被拦在了外头，失了倚仗，她只能撑着腿慢慢地朝前走。顾怀瑜屏退了随侍，内殿只得他一人，见连夏如此便道：“不必再拜了。”

　　“坐吧。”他随意指了指身旁的坐榻。

　　顾怀瑜今夜喝得多，玉白的面上泛着红，他有些松散地靠在座上，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像是在醒酒。

　　他不似微寒那般热络，只坐在那里，连夏便朝他福了福身：“陛下。”

　　“你我兄妹，论什么君臣。”他颦眉，不满意这个称呼，“叫哥哥。”

　　“...”

　　她不答，顾怀瑜更不满意：“你叫了云希六年哥哥，到朕这里就难以启齿了么？”

　　他摆出了帝王的架子，顾连夏不得不摇头：“适才忘了。”

　　“忘了？”顾怀瑜气笑了，“你忘了，朕不敢忘。”

　　“朕方才在殿上见你，便想起了母妃。”

　　“你和母妃走后，父皇命人封了重华殿和仰歌台，宫人不敢去，朕也不敢去。”他轻叹一声，“父皇厚葬了母妃，却始终不肯提你一个字，朕当时就知道你尚在人间。”

　　提到宁贵妃，他眼中有悲，同样有恨。

　　“这些年，朕时常在想，倘若当年没有负气去青州，事情是不是能有些转机。”

　　有关承安二十七年的一切，坊间传言都是真的，彼时顾怀瑜也在跟他父皇置气，他远在青州虽未亲历，却琢磨透了事情的始末。

　　母妃身殒，嫡亲的妹妹下落不明，梁人将手伸到了祁夏的深宫内廷，他却什么也不能做。恨！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夏动容地点了点头：“梁丘岚要纠的是父皇的错处，是向我祁夏开战的由头，哥哥以为的转机是什么？”

　　她端正地坐着，认真得像是真的在等他答疑解惑，顾怀瑜狠狠皱眉：“顾连夏，把你的阴阳怪气给朕收起来。”

　　顾怀瑜做了这些年皇帝，只沉下眉眼便能给人以极重的威压，他说变脸就变脸，连夏暗叹男人的话不能深信，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

　　她散淡地笑了笑，很是从容地应对帝王的斥责：“看来哥哥酒醒了。”

　　“你以为朕是虚情假意？”

　　摆在他面前的茶水凉了，连夏执了茶壶，替他续上一些。君山银针汤色清透，杏黄的茶汤洇着热气。

　　“哥哥还爱喝君山茶。”青瓷的茶壶刻着些奇怪的图样，她抬了另一只手去摸壶身上的纹路，像是在回忆什么。

　　片刻后，才笑着抬眼，望向顾怀瑜：“在东宫的时候，我犯了错都是哥哥替我担，你曾说除了父皇母妃，你是我最大的倚仗。”

　　幼时连夏被师傅罚抄写，母妃打手心，都是顾怀瑜替她扛，他也确曾想过要做他妹妹一世的倚仗。

　　他依旧皱着眉头，语调却缓下来：“朕知道你在外面受了许多苦。”

　　“所以急着将我的身份昭告天下吗？”

　　卢微寒才见面就提了回宫的事，看这情形，他的下一句想来也是“随朕回宫吧”，连夏没什么追忆过往的意思，只提醒他：“哥哥的帝王权术不该用在我身上。”

　　“顾连夏！”

　　外人眼里，顾家的皇帝个个好脾气，可若真是好脾气，怎么坐得稳这江山百年。

　　他一掌拍在案上，茶汤被震得泼出来，连夏不甚在意：“顾怀瑜，不是谁嗓门大谁就有道理。”

　　…

　　与顾怀瑜不欢而散，顾连夏坐在回漪梅园的马车里，闭着眼回忆她兄长摔茶杯的形容，半晌，她摇了摇头。

　　伶舟奇怪：“小姐，你怎么见过陛下后就神叨叨的？”

　　她自然不会把“老狐狸气性真大”这种话放在嘴上，随便应付道：“宴上没吃饱。”

　　正巧行至东市，伶舟听见外头的叫卖声，很是体贴：“要不咱下去找点吃的？”

　　伶舟掀了帘子，外头的小吃摊热火朝天的。时辰晚了，食客不多，连夏觉得可行，起身走出去。

　　两人挑了个卖馄饨的摊位坐下，许是老板没来得及收拾，清漆的台面泛着油光，伶舟从怀里掏了条帕子出来要擦，连夏阻止她：“别忙活了，就吃碗馄饨的功夫。”

　　老板笑吟吟地迎上来，也没见不好意思地拿抹布在桌上一抹：“姑娘吃什么？”

　　“馄饨摊能点出什么花样来。”

　　伶舟对这位不注重细节的老板很没好感，小声嘀咕，她家小姐却白了她一眼，好相与地向那老板道：“来碗馄饨吧。”

　　“姑娘是要荠菜肉馅的，虾肉馅的，素馅的...还是韭菜鸡蛋馅的？”

　　老板报了一串，连夏也没记住，挑了荠菜肉的，又听老板问：“加面吗姑娘？”

　　“...不必了。”

　　“好嘞！”

　　陶炉上的火烧得旺，老板手脚又快，三两下便端了一碗馄饨上来。碗里飘着一层绿油油的葱花，伶舟火冒三丈。

　　“这老板怎么回事啊！”她家小姐不能吃香辛，她特地嘱咐了，这人到底会不会做生意啊！

　　连夏倒吃得舒坦：“伶舟，你有点吵。”

　　“我...”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伶舟转过头指责连夏，“温先生都跟你说了不能吃香辛...”

　　“伶舟姑娘。”

　　啰啰嗦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伶舟抬眼去看，竟是白日见过的那个官，她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江寅笑了笑，没作解释：“在下江寅，想请姑娘借一步说话可否？”

　　越过江寅，伶舟看到他身后穿蓝袍的人，又看她家小姐未置可否，就点了点头，临走还不忘嘱咐连夏：“你少吃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