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赫利瑞斯来的旅人》邵苏别

5、第四幕

　　一点点微弱的光从琉璃色的玻璃窗外洒进来，白金色的教廷，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格拉......格拉......”，过路的仆从远远见到她深蓝色的执行官长袍便俯下身来行礼。白金色的流苏笔直地垂在胸前，金色的徽章代表她最高执行庭执行官的身份。

　　何况她还拥有最罕见的淡金色头发。

　　只要仔细回想几个月前的事情，侍从不难猜到眼前的新任执行官会是谁。

　　伊莉奥斯不由停下了脚步，望着巨大的落地窗，俯瞰这座覆满冰雪的城市，远处鳞次栉比的屋檐，近处庄严显赫的学院，无一例外的是白色，茫茫无际的白。从前在阿文尼亚大学上课的时候，同学们都说，教廷拥有赫利瑞斯最后一点日光。可这一点日光也是冷的。

　　她走到教廷的正中央，那里供奉着赫利瑞斯最大的创世神雕像，威严而慈悲的创世神兰姆利特微微俯首，满目深情地望着——阿文尼亚。他悲悯任何一个羽翼下的孩子，无论他信奉哪种宗教，无论他贫穷或者富有。

　　伊莉奥斯将手放在心口，低下头向创世神行礼。低低的背诵了一段《创世宣言》上的字句：“我们是无家可归的鸟雀，感谢创世之神的垂怜......”另一个人也停下了脚步，正停在她的身边，那个人也背诵着《创世宣言》，声音如同涓涓细流，娓娓道来。

　　这人穿着执行官的礼袍，深蓝色的徽章别在心口处，一把纤长的银剑落在他的手边。

　　“布兰杰森，”他友好地笑了笑，从空间戒指里取出一份镶着金边的文书，“也接到了教皇指令。”

　　伊莉奥斯没有说话，只是和他并肩来到了议事厅。历经风霜雨雪的圆桌被摆放在这里，不知道聆听了多少秘密和杀戮，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刻痕，是曾经的斯特格尔夫公爵留下的。

　　“我不信任提灯行者，也不信任教廷，”彼时的弗雷·斯特格尔夫——她的老师曾说，“但如果非要选择，起码教廷是有缰绳的野马，而提灯行者，现在的提灯行者，只不过是一群嗜血的屠夫罢了。”

　　洛夫里教皇正站在窗边，目送傍晚的日光缓缓熄灭，他的身边站着新任教廷首席事务官庞德贝利公爵，这个红脸胖子早早看到他们过来，像是终于找到了离开的借口：“尊敬的教皇大人，臣先退下了。”

　　教皇金色的权杖微微动了，庞德贝利低下头退了出去，临走前他实在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伊莉奥斯。作为轰动整个赫利瑞斯的斯特格尔夫公馆血腥宴会的嫌疑人，她成功通过了十二位大法官的真言会，却无法逃脱悠悠众口。没有人相信她是无辜的，那天晚上他也曾亲眼目睹，这个女人跪坐在血泊里，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吊在天花板上，而死人的鲜血绘制出的，就是臭名昭著的黑魔法——“倒影”，如果他没记错，是叫这个名字。

　　蛇蝎女人。庞德贝利打了个寒颤，快步从他们二人身边走过。

　　“天气越来越冷了。”洛夫里转过身，又长又直的金色长发披在白金色的袍子上，天边最后一缕日光顺着他的长发划过，伊莉奥斯的注意力不由被吸引过去。洛夫里还是老样子，装在一个白金色的套子里，端着他的教皇法杖，金色的睫毛下是看不出喜怒的眼睛。他好像永远是这么温和，让人无法猜透他在想什么。

　　“有伟大创世神兰姆利特的光辉，他会保佑我们的。”布兰杰森在一旁说。

　　洛夫里教皇缓步走到圆桌正前方坐下，伊莉奥斯和布兰杰森一左一右立在他身旁。“我常常听布鲁克·柏提起你，”教皇望着布兰杰森说，“你的剑术得了他的真传。”

　　刚才伊莉奥斯就注意到了，布兰杰森没有修习魔法，他用剑，肯定修习的是三段道。赫利瑞斯不修习魔法的人大有人在，毕竟审视自己现在这样残破的身躯就知道，魔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条路走到头就是死路。她才二十九岁，就需要用魔药吊着一口气才能勉强活着了。

　　未来？他们这种人没有未来。

　　“能得到平民之王的称赞，我也死而无憾了。”布兰杰森和教皇一来一回地说着，伊莉奥斯却一直沉默着，好像此时在议会厅里不存在她这么一个人。

　　“伊莉奥斯，我的孩子。”洛夫里教皇像是终于想起她，仍旧亲昵地称呼她为“我的孩子”。

　　伊莉奥斯上前一步，双手捧起教皇的手，将它抵在自己的前额：“教皇阁下。”

　　“你是教廷的利剑，”洛夫里慢悠悠地说，“最利的一把剑，能够斩断一切阻挡教廷，阻挡赫利瑞斯未来的人。”

　　“在您的栽培下，教皇阁下。”伊莉奥斯仍旧弓着腰，摆出最谦卑的姿态来。

　　洛夫里听多了这样的话，对此并不放在心上，他兜兜转转地夸了一圈，最后把话落在此行的目的上：“现在，我要交给你们一个名单。你们是教廷麾下最强的力量，我希望你们能够在星皓月前给我满意的答复。”

　　教皇权杖轻轻点地，金色的魔法波纹一圈一圈荡开，里面飞快地闪过十几个人名，伊莉奥斯和布兰杰森一一记下，最后，所有的光辉都散开，议事厅连最后一点霞光也收拢了，房间里阴沉沉一片，寒冷刺激到了伊莉奥斯脆弱的身躯，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教皇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愿创世神赐予你健康的体魄。”

　　温暖的魔法顺着教皇的手心缓缓输入伊莉奥斯的身体，这熟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颤抖。第三次了，这是教皇第三次为她降下祝福。

　　为什么呢？

　　伊莉奥斯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位孤独地坐在王座上的人，她想不明白。

　　所有人都离开以后，洛夫里仍旧看着那几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慢慢点起灯火，阿文尼亚在夜色的笼罩下变得朦胧。烛台就在眼前，可是他已经没有心情去点燃它。教皇权杖在空中划过一道光，一卷大陆地图便在议事厅的圆桌上铺开。

　　上面的青葱绿色是赫利瑞斯二十多年未见的，那是一片生机。

　　地图上的山脉、河流与流云忽而拔地而起，潺潺的水声、流动的风声以及生机盎然的绿意纷纷扰扰地缠绕在他耳畔，让他忍不住去倾听，去向往。吟唱过一段长长的咒语后，地图上亮起了六个红色的点。

　　每一个点都代表了一个身份，其中有四个点在地图上移动。

　　“还差两个。”

　　洛夫里轻叹的声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议事厅。

　　“这么说虽然有点冒昧，”布兰杰森和伊莉奥斯两个人一起从议事厅出来，两人正走在铺着红色地毯的阶梯上，“但我认识你的，不过恐怕你不知道我。”

　　伊莉奥斯走在前面，闻言她回头看了一眼。布兰杰森看起来和她差不多的年纪，穿着熨烫的笔挺的执行官法袍，一双手带着白色手套，下意识扣着他腰间的一柄剑。他有一头红褐色的短发，长相倒是很英俊，不过伊莉奥斯的脑海里并没有这号人物。

　　布兰杰森并没有气馁，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伊莉奥斯身边：“你是阿文尼亚高级魔法学院的吧？我也是，我比你低一个年级，念的武者行为研究专业。我知道你是魔法元研究与分析专业的。”

　　伊莉奥斯并不明白他这个时候套近乎是什么意思，所以只是点点头，手里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所以又加快了脚步。

　　没想到布兰杰森又追了上来，继续说：“而且我也加入了魔武部魔法司的猎杀小队训练。”说着又感觉有点委屈：“结果我被分到二十七小队去了，你在第三队。”

　　伊莉奥斯觉得他这样继续回忆下去会没完没了起来，干脆停下脚步，问他：“你想说什么？”

　　布兰杰森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我就是想说，没关系，现在我们终于是一个队的了。”

　　伊莉奥斯点点头，说：“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这回布兰杰森没有继续跟上去，他望着伊莉奥斯的背影，想起与伊莉奥斯的种种际遇，嘴角的笑意都止不住。一个多月前，他和最高执行庭的康德奉命押送斯特格尔夫公馆血腥宴会的嫌疑人去参加真言会的时候，是他距离伊莉奥斯最近的一次。

　　那时候国王被斯特格尔夫公爵刺杀的案子惹怒，他认为伊莉奥斯身为最高审判庭的审判官，干扰了陪审团的意见，居然一半人认为她有罪，一半人认为她无罪。案子拖了三四个月还没有进展，所以一怒之下重开真言会，让她接受十二位大法官的审判。

　　教廷大公会议通过了国王的决议。于是，他作为最高执行庭能力最强的执行官之一，被派往阿文尼亚第四监狱押送伊莉奥斯去往真言会。

　　坐在云端的十二位大法官依次说出审判的结论时，他也站在那里。可是他的目光并不在高耸入云的真言会大法官那里，而是若有似无地盯着那个站在六芒星封印魔法阵里的伊莉奥斯。

　　“布兰杰森，”康德的手里也握着六芒星的一角，“再看什么？”

　　“没什么。”布兰杰森不想让康德发现他的异常举动，可对方已经注意到了，还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说：“我记得你和她都是阿文尼亚高级魔法学院出来的，认识吗？”

　　布兰杰森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说：“不。”

　　伊莉奥斯在阿文尼亚高级魔法学院可没有好名声。

　　同学们都说她有一个“好父亲”，有一个“好哥哥”，说他们一大家子都是怪胎，怪声怪气地喊她“小公主”。

　　布兰杰森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小公主的时候，她可一点也不“公主”。那天是阿文尼亚罕见的晴天，她穿着土掉牙的黑褐色魔法袍，带着巨大的兜帽，把整张脸都遮住了。手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快步穿过训练场。

　　风把她的兜帽吹落，露出了她淡金色的头发。她似有所觉，却并不在意地伸手又将帽子带上。

　　同伴撞了撞他的胳膊，怪里怪气地说：“瞧，那就是伊莉奥斯·摩洛。”

　　再见的时候是在猎杀小队执行任务的时候，任务对象的血喷溅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在过度使用魔法元素的时候猛烈地咳嗽。

　　布兰杰森知道，那是修习魔法的人都有的后遗症，所以越厉害的魔法师越是英年早逝。他不明白一个瘦小脆弱的小姑娘为什么那么狠厉，明明是个魔法师，却能一刀结果了一名武者。他明明该像所有人一样觉得她是托了斯特格尔夫公爵的福才能在教廷混一个好差事的，可是，也许是见过她在猎杀小队里不断地灌自己魔药的样子，他并不觉得伊莉奥斯幸运，相反，他甚至觉得她有一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