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先生》五代

13、结发（四）

　　一下到大厅就看见夏白杰坐在前台的沙发上，正跟前台小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接待小姐挺热情，像只小麻雀似的不停拉他说话。但显然夏白杰有些吃不消。
　　他上半身坐得笔直，放在腿上的右手小拇指一抖一抖的，整个人显得十分拘束，脸上的微笑也很僵硬。
　　我闷笑一声，走了过去。

　　“很抱歉打扰你们，不过咱们该走了。”
　　夏白杰抬起头看见我，眼神马上变亮了，那感觉好像我是他救命恩人一样。
　　“跟你聊天很开心，谢谢你的牛奶。我们走了，再见。”夏白杰站起来，朝那位小姐点了点头，走到我身边。
　　“不错嘛，小白，到哪里都这么吃香。”我笑着看他，“又会做菜脾气又好，人又长得一表人才，谁当你女朋友真是幸福死了。”
　　他的脸顿时红得像个番茄：“戴、戴主任，您就别再挤兑我了。再说了，我也没女朋友……”
　　后面那句话轻得像耳语，风一吹就散了。我仔细辨认了下才听出来。

　　夏白杰不肯去医院，我只好就近找了家药店买些感冒药给他。
　　估计是头晕得厉害，回程的路上他就睡着了，脑袋随着车子的颠簸在车窗上磕呀磕的也没见醒。
　　趁着前面塞车的时候我将他的脑袋轻轻转了过来，拿过后座上的抱枕挡在他跟车窗间。

　　我看了下表，已经5点半了。幸好我们是反过来向市区方向走的，塞车还没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不像对面车道，已经喇叭声一片了。
　　即便比不上对面严重，但塞车终究是件令人烦躁的事。
　　我从裤兜中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晚风从我这边的窗口飘进来，卷起一缕烟雾，又从后座的窗户飘了出去。
　　“咳咳……”

　　我以为夏白杰醒了，转过头一看，他的眼睛依然闭着，只是眉头有些皱。
　　大概是闻见烟味了吧……
　　我掐灭烟头，朝窗外吐出最后一口烟，伸手探上他的额头。
　　额头似乎比之前烫了点，再一摸他的手，却是冰凉冰凉的。

　　关上所有的车窗，我脱下西装外套给他披好。
　　可能是动作大了点，他哼哼一声，在座位里动了动，又没了动静。
　　我好笑地看着他像小孩子一样咂吧咂吧嘴，整个人无意识地缩到我的外套里去。可能是呼吸不畅的缘故，他的呼吸很大声，脸也是红红的。
　　看上去好像手感会很好……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在他的脸上摩挲着了。
　　确实挺嫩，有点肉肉的。
　　视线往下移，发现他的嘴唇有点苍白，就像所有的血色都跑到脸上去了一样。
　　似乎有点干……
　　“叭叭！”
　　身后传来喇叭声，我转过头一看，前面的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走了……

　　快到分岔路口的时候，我考虑了一下是要把他送回家还是带回公寓去，他却刚巧醒了。
　　“主任……到了吗？”他迷蒙着眼转头看向车窗外，“天黑了？……我怎么睡着了？”
　　“没事，你可以继续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他嗯了声，转过头靠着抱枕又闭上了眼睛。
　　还是……送他回家吧……

　　车子在他家楼下停下。我解开彼此的安全带打开车门，轻轻拍醒了夏白杰，将他一只手搭在肩上，扶着他从楼梯走了上去。
　　开了门，将他扶到卧室的床上躺好，给他盖上被子，我就着台灯研究起手中的药来。
　　从来没吃过人界的药，也没给人喂过药，倒是一时有些新奇。

　　床头柜上的水杯已经空了，主人又睡过去了，我只好拿起杯子出去找。
　　在茶几上的水壶里倒出来一点水，正要端着往卧室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吃药要用温开水送！”

　　我拿起水壶在水龙头下接了水，放回茶几上的电磁炉上，按下开关。想了想，把杯中的水喝了个光，坐进沙发里开始发呆。
　　四周很安静，偶尔能听到外面几声虫子的鸣叫。屋里的电压有点不稳定，客厅里的灯光也一下暗一下明的，有点像电影中的恐怖镜头。
　　这种气氛下，一般都是会发生点什么的。例如从窗外飘个人头进来，或者大量鲜血从门缝下流进来之类的。
　　可惜，这屋子给夏白杰的奶奶保护得很好，什么东西也没有。要说最像恶鬼的，反倒要数她自个儿了。

　　“小伙子，我孙子怎么回事？他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那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声音再次飘进耳中。
　　“昨天淋雨之后没及时换衣服，今天吹到风，着凉了。”
　　水壶嘴开始冒出热情，盖子不断跳动着。
　　我关掉电磁炉开关，提起水壶倒出一杯水来放到一旁，拿起茶几下的报纸看起来。

　　“咕……”肚子突然叫了声。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好像跟夏白杰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忘记吃饭，难道跟个单纯的人在一块儿久了自己也会变迟钝了？
　　“你还没吃饭？那我孙子呢？”
　　我放下报纸，伸手试了试杯子温度，边回答：“都没。”
　　“什么？！他病成这样了你还让他饿肚子？！”老人的声音大了起来，因为夹杂怒气的缘故听上去有些尖锐刺耳，“还不快给他煮点粥喝！”
　　我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遗照：“我不会。”
　　说完端起杯子，走进了卧室。

　　夏白杰睡得很沉，我摇了他好一会儿才把他叫醒。
　　“主任……你回家去吧，晚了就赶不上公车了。我睡一觉就没事了……”吃完药，夏白杰端着水杯说。
　　我拿过他手里的杯子，将他按回被窝里：“都晕糊涂了还说没事。你一个人住，我走了谁照顾你？放心吧，公车被我停在你家楼下了，跑不了的。”

　　我关上卧室的门，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朝那佛壇走了过去。
　　“请问……粥要怎么煮？”掩着嘴咳嗽几声，我望着窗外的夜色问道。

　　“不要那么快把菜放进去！”
　　“粥！粥冒出来了！”
　　“盐！放盐！……太多了！你想把他咸死啊？！”
　　……
　　按照夏奶奶的要求，我把她的遗照摆到了灶台上，在她的指示下尝试做饭。而现在，我总算明白她生前有多么爱唠叨了。

　　我把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上，很有耐心地切着萝卜干。
　　灶台上到处是洒出来的盐、油渍跟从锅里溢出来的粥，地上的垃圾桶里还有几个被我打碎了的盘子……整个厨房有些惨不忍睹。
　　“都告诉你几次了，刀子口要斜向外一点，切出来的东西才会薄。还这么切！”
　　“切小块一点，他不好咬……”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獠牙已经冒了出来，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粥啊，粥！可以把火关了。”
　　我顺从地关了火，继续沉默地切萝卜干。
　　算了，看在夏白杰的份上，不跟她计较。

　　可能生病的人味觉会很迟钝，夏白杰就那样面不改色地把那碗粥喝了个底朝天，看那表情好像还有点意犹未尽。
　　我回到厨房，对着手中的空碗跟面前的半锅粥不可思议了好一阵子，终究没敢下手。——刚煮熟的时候尝过一点，此生再不想吃第二口。

　　“年轻人，谢谢你啦。”
　　我转过头冲她笑了笑，将照片放回佛壇上。走回沙发前，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个瓶子，吃光了所有的灵体，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阵水声吵醒的。
　　睁开眼坐起来，身上的薄被滑到了地上。
　　这小子，总算没白照顾。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夏白杰打开门走了出来。
　　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把挂在他发梢摇摇欲坠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他一动，那水珠便晃了一晃，滴到衣服上。

　　“你醒啦，主任？”他笑着看了过来。
　　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缓步向他走过去。

　　“我已经做了早餐，你先梳洗一下吧。”
　　我没有答话，继续走近。

　　“毛巾跟牙刷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都是干净的……呃……”
　　他终于觉得奇怪，往后退了一步：“主……任？你怎……”
　　我盯着他的双眼逼近他，直到他的后背撞到了墙上。
　　“……主任？”他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里头满是疑惑。

　　我双手撑在他两侧的墙上慢慢低下头，直到跟他额头相抵。
　　“嗯……好像不烫了，头还晕吗？”我维持着这姿势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问。
　　刚起床，声音有些沙哑。
　　他的脸渐渐染满潮红，眼睛四下里游移着：“不、不晕了，我、我已经没、没事了……”
　　“嗯，那就好。”我退后一步，伸了个懒腰，继续道，“你奶奶很疼你。”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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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身后站着夏白杰。
　　里面传来文经理的声音：“请进。”

　　开门进去，里头出来文经理外还有两个人。
　　“这两位是刚从总公司技术部过来的，负责这次开源员工的机械操作培训。”文经理指着那两个人说。
　　我跟夏白杰走上前，跟他们一一握了手。

　　文经理又冲我们抬了抬下巴：“至于你们两个……还得继续跟进这个项目，做个为期一周的产品售后调查。”
　　我皱了皱眉头：“这个由市场部的人来干不是更合适吗？”
　　“多一个部门就要多花一些成本，公司没那么多闲钱。又不是第一次干这活了，该抱怨早抱怨完了。”
　　“我强烈建议我们公司增设一个售后服务部。”
　　“他们只负责‘售前’，不负责‘售后’，架子大着呢。……少啰嗦了，不过一个星期而已。”

　　我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指着旁边的夏白杰，对文经理说：“那我自己去就行了，他可以不必去。”
　　文经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戴主任，你平时不搞好上下级关系也就罢了，你还给我搞分裂主义。想独占头功啊还是什么？”
　　夏白杰怔怔地看着我，眼神有些黯然：“您是嫌我碍手碍脚了吗？我、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白痴！
　　“知道什么叫羊入虎口吗？知道什么叫龙潭虎穴吗？笨蛋。”我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夏白杰的额头。
　　看他用手捂着额头往后急退的样子，不知怎的心情好了不少。
　　“走吧，两位。”我朝那两个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人点了点头，跟他们一块儿走出了办公室。

作者有话说

　　已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