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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ov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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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后,我到北京工作,还在实习期,住一间二居室,只有我一个人住。
房子是我妈给买的,位置特别好,上班走路十分钟,贵得要命,买了有三四年了。
她已经为我计划好了一切,先实习,再工作,然后结婚生子。
我说不结婚,不要小孩,她说她替我带小孩,让我尽管放心。
她很少听从我的意见,我不想来北京,也不想做现在的工作,很早以前就和她说过了,但她从来不会把我自己的想法放在心上。
她只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更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当作提线木偶,去完成她过去那些没有完成的遗憾。
我以前一直觉得家里的条件只是小康,能够勉强吃饱饭,勉强养活我和姐姐两个小孩。
后来长大了以后,到了大学,同学总是感叹,秦敛,你家这条件也太夸张了吧。
然后我才慢慢反应过来,小时候出门有司机接送,家里有专门做饭的阿姨,我们生活在不大不小的城市,住在市中心有钱人才会住的三层大别墅里。
家里条件好像还不错,只是我妈总在我耳边说家里的条件怎么怎么不好。
有段时间家里的公司好像亏了钱,我爸差点被拉去坐牢,也就是姐姐来我们家的那段时间,我妈整天暴躁得一点就炸。
然后我爷爷忽然带了个漂亮女孩回来,她差点被气疯,满屋子摔东西,砸坏了我最喜欢的积木玩具。
结果姐姐还是到了我们家,最开始她住在一楼一间小小的房间里,以前用来放我的玩具,后来变成了她的房间。
其实家里还有很多空房间,但是我妈说,既然要来,那就只能住那里,要么就别来了。
她当时正在气头上,话说得很难听,说寄人篱下还好意思挑挑拣拣,然后还说了点别的,但是我年纪小听不懂,后来忘了,现在再去想想,可能不是什么好话。
我对钱没什么概念,以前还小的时候有很充足的生活费,大三的时候开始在外面接单挣外快,给有需要的公司写点他们自己写不出来的东西,开张一次赚不少钱,基本上经济独立,没有再拿过家里面的钱。
本来我的工作已经找好了,是一家私营企业,规模还不错,我以前给他们写过一些简单的程序。
老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姐姐,人很温柔,长得瘦瘦高高的,有一双很漂亮的手,她派人把我从学校接出来,在他们公司做了一个多星期,公司氛围很好。
离开公司那天下午,老板单独带我出去吃了顿饭,吃的麻辣鱼。
她给我夹了一块鱼,剔去鱼刺,放在我碗里,温柔地看着我,声音轻轻的让我尝尝,她说这家鱼做得很好吃。
我尝了一口,嫩嫩的,但不是以前的味道,我抬起头,看到她的短发,姐姐从来没有留过短发,一直都是长发,差一点认错了。
我拒绝了她再次夹过来的鱼,她放下筷子和我说,希望我们下次能够继续合作。
我说会有机会的。
然后她就开始说,要不要来我们公司。
她说了很多,态度很诚恳,因为那时候我读的大学挺好,我的成绩也很好,虽然没怎么参加过比赛,但是跟着学校实验室里的老师做过不少项目,我的完成度很出色,在她之前,已经有不少公司私下联系我和我说过这种事情。
不过我都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被找上来的时候其实有点受宠若惊,但是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应该答应。
拒绝过一次以后再拒绝更多的人就没有很不好意思了。
这一年我拒绝了很多人,直到今天坐在这家鱼店里面,忽然觉得或许答应一下没什么关系。
毕竟她有那么好看的一双手,她的眼睛也和姐姐很像,她很多地方都和姐姐很像,笑起来也是一样的温柔。
于是我答应毕业以后来这里工作,老板很开心,临走之前还突然抱了抱我,我闻到她身上的高端化妆品气味,不是姐姐的味道,反倒有点像我妈常爱用的那一款化妆品。
之后我也帮他们别的项目写了点东西,没收钱,毕竟想着之后就要来这家公司工作了,老板还请我吃了顿鱼,还和姐姐有那么几分相似。
结果后来我没去成,我妈给我安排了实习的工作,说实习只是走过场,你和那些面试进去的实习生不一样,你实习两个月一定转正,而他们不一定。
那家公司规模很大,是很多人削尖了脑袋也想进的所谓的大厂。
我不想进,长大以后我变得有点叛逆,但最后还是没拗过我妈,大四刚开始找实习,她就买了机票飞到我的大学门口,找辅导员,找校门口保安。
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我一下课回到宿舍,就看到她坐在我的床上,我住在老宿舍区,条件不是很好,上下都是床,我的床在下。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我的床上,见我推门进来看到她以后整个人懵掉的表情,还很得意地挑眉朝我笑。
当时我的情绪几乎崩溃,捂着脑袋尖叫着把书包扔在地上,然后眼前一黑,整个人扑到在地上,脑袋正好砸在装着电脑的书包上。
电脑被砸坏了,没过几天就换了个新的,新的最好的,很贵的笔记本电脑,还给我在北京的房子里配了两台顶配的台式。
她说,妈妈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妈妈这么爱你。
那天摔倒在地上,我满脑子都是刚进门看到的她的那个笑,最后一次和姐姐见面,她也是这么笑的,紧紧拉着我的手,得意洋洋地看着姐姐黯然离去的背影。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这么爱自己的孩子,她的爱太多太沉重,压得我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我只能在生活的缝隙中寻找寻常的欢乐与温暖,马上大四毕业,我已经不在象牙塔,少了很多能让我感到放松的人或事物。
或许以前也没有,只是我自己安慰自己,说一定有,一定是有的,一定会有谁温柔地爱着我,叫我不要孤独,不要难过。
没有什么可难过的,我看着我妈那个高高在上的笑,潜意识的恐惧刺激得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那天我差点被送去医院,但我不愿意去医院,只要我自己不想去医院,就没有人能把我送去医院。
我妈晚上在外面住酒店,我一个人躺在宿舍得床上一晚上没睡。
那天晚上,我特别特别希望当初姐姐离开的时候留下了联系方式,不管是什么样的联系方式,电话、短信、□□、微信,就算是寄信的地址,就算是手写的信我也乐意。
我该怎么同她分享长大后这许多事情,以前的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用一把小小的键盘,平时写代码我也会用这把键盘,以前写的是冰冷的没有感情的代码,代码没有办法寄托人的思念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所以我换了一种方式,但白天还是会写代码,在工作日午休的一个小时和晚上下班后的三四个小时,加上周末的一整天,我写下这些文字,并不奢求多少人看见,文字的价值不完全在于它的广泛阅读性,文字的价值更多地在于它的创造者对于它的感情。
我好想好想她,很多个晚上,我总是哭,明明没有哭的原因,上了高中以后我就慢慢交到很多朋友了,慢慢变成一个正常普通的小孩,慢慢泯然众人,完全断了和姐姐的联系。
明明我们在一起那么长的时间,每个晚上我都和她一起睡,我们躺在一起,难过的时候就相互抱一抱。
虽然还是会哭,但是哭得不是很难受,很多时候,我依在她的怀里哭,哭着哭着又笑出来,又哭又笑地小声说,姐姐你好香啊,姐姐身上香香的,好温柔。
那天她几乎说得上是被我妈赶走的,其实也没说什么伤人的话,但是就是很冷漠。
那天我刚刚见到她,久别重逢,脑袋忽然宕机,什么都想不明白,再加上我妈在旁边,她以为我现在不喜欢她了,以为我现在很讨厌她,只好从座位上站起来,拎起包匆匆道别。
她离开的时候,失落地躲着我们的目光,却依旧没忍住,在路过我的时候抬头看了我一眼。
就像以前一样,温柔如水一样的眸光,藏着点点泪光,却又和以前不一样,可怜兮兮的,好像被谁抛弃了一样。
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大人了,现在我们都长成了大人,就算没有人安慰,就算被抛弃了也不能哭,我们只能把眼泪憋在眼眶里,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小声地哭,必须得要很小声,不能被其他人发现,也不敢被其他人发现。
至于为什么不敢叫别人发现,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被人看到会很丢人,哭又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但是成年人有很多顾虑,不知不觉,我们都长成了大人,是能够对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了。
如果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现在,在我们都已经长大,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更勇敢。
像这样的事情我从来不敢多想,因为心里埋了很多惋惜,不敢想太多,越想越难受,究竟应该怎么找到她,怎么才能重新见到她,好像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五年前她的奶奶去世,三年前我的爷爷去世,我们的联系随着这两个老人的离去变得越发淡薄,我们早就没有联系了,在我上了高中,在她上了大学以后。
只是那时候还一直想着,只要我们愿意就能找到对方,因为她还有奶奶,她的奶奶是她唯一的家人,后来她的奶奶去世了。
那时候她已经在读大学了,那时候我正在高三,某一天放学回到家,坐在饭桌前吃饭,爷爷忽然神色很严肃地说,你小玉姐姐的奶奶死掉了。
怎么死掉的,他好像没有说,但是又好像说过,只是我忘了,或者是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姐姐,所以没注意,也没有认真听清。
她的奶奶死掉了,所以最后一个家人也没有了,那时候的她在做什么,可能回到家了,把奶奶也埋到屋子后面那块小小的墓地里,然后规划出一块空地,就是留给她自己的了。
她是这个家最后一个人,只剩下她一个人,再多的空地也用不着,她可以给自己和奶奶选两个位置好的空地。
她其实回到家也没什么用,她早就没有家了,以前借住在我家,好歹还能有个容身之地,后来奶奶死掉了,她还要读书,家里的房子闲置一年,等她放假回家,早都住不了人,变成乱糟糟的破房子,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全死光了,只剩下枯黄的叶子,一碰就碎成灰。
后来她就不回家了,就住在北京,她也在北京读大学,之后大学毕业,反正都没有家,就直接留在北京工作。
一开始工资不高,和人合租在郊区,三个女孩租一间小小的二居室,她住在客厅。
她们商量了一下,客厅分摊的房租最少,但是其他两个女孩都不愿意住在客厅,而她愿意,所以她住在客厅。
她倒不是真的像是说的那样,无所谓住在哪个房间,没有人愿意住在没有任何隐私的客厅。
只是因为那时候她只有她自己,她身上只有那么一点钱,她得多攒一点,如果以后出了点什么意外,就不至于走投无路,还像小时候那样露宿街头。
之后她努力工作,攒下来的钱越来越多,终于不用睡在客厅,可以在离公司近的地方租一个小公寓,一室一厅,装修的温馨舒适,有点家的样子。
但是她越来越忙,很少回家,小屋整日冷清清的,她加班到很晚回家睡个觉,然后早早起床继续上班工作,还是算不上家。
她努力工作,慢慢往上攀爬,成为公司骨干,去美国学习了两年,回国又工作了一年多,顺利地当上了某个部门主管,变成了很多人景仰的那种年少有为的年轻人。
她的路好像还有很远很远,她能一直走得很高,从小时候穷困的农村,从暴戾父亲的打骂,一步一步坚强勇敢地走到大城市,成为大城市里很优秀的那一种人。
她这一路走得不容易,成长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些人盼望着长大,有些人却更想永远留在梦一样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