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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ovo ...

  •   她的妈妈晚上到小工厂里做工,回来路上遇到了坏人,然后第二天找的时候人就已经疯掉了,被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可是没有钱,村里的人就给她打电话,叫她要么交钱治疗,要么就过来把人领走。

      她的妈妈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她一开始不想放弃她的妈妈,就去凑了凑钱,凑了八百多,之前攒的钱全用来买种子和交她下半年的学费了,家里只剩下这八百块钱。

      她带着钱去了镇医院,穿着白大褂黑皮鞋的医生扫了眼她的打扮,穿得素素净净的,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有钱人,就没有很热情,只是叫她去把账上的钱付了。

      镇医院收费好贵,只是一点点伤口处理,花了五百多,忽然一下子就没钱了,还有一些钱在她奶奶那里。

      她找同村的叔叔借了电话,给家里的奶奶打电话,奶奶说,那是她的棺材钱,不可能随便给人。

      她的奶奶当时话说得很绝,说疯了又不是死了,赶紧领回来吧,别丢人现眼了,村里的人全都知道了,在那种医院里住着没什么用,快把人领回来。

      当初她的爸爸生病的时候她的奶奶也是这么说的,说医院能有什么用,每天医院里死很多人,就算有医院有药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每天死那么多人。

      她的奶奶不喜欢医院,从来没有去过医院,没有在医院里花过一分钱,生病了就找两副土方子喝下,灰褐色黏稠的草药汤水,一阵阵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的胃就是这么坏掉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奶奶给她喝这种草药,都算不上中药,只是一次小小的感冒发烧,但是她的年纪还很小,娇嫩的胃受不住这样的侵蚀。

      后来她常常胃疼,疼得浑身冷汗,惨白的脸,空出一只手压着肚子,有时候我在旁边,她不想让我担心,就抿着唇挤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像破碎的水晶,脆弱又漂亮。

      愚昧的陋习,她的妈妈很快死掉了,或许她的妈妈没有完全疯掉,依旧知道自己处境,可能觉得不能接受,更不想拖累家人,就自己跑到村口的马路边上,在很深很深的夜晚,不知道哪辆车呼啸而过,然后就死掉了。

      那时候她过得很累,家里没有钱,快要开学了,她和奶奶想了很多办法赚钱,她每天到镇上做工,赚很少很少的钱,晚上还得回家照顾妈妈和奶奶。

      大多数时间她的妈妈都躲在床角哭,哭得眼睛都肿成了两个灯泡,却还只是哭,不吃饭,也不做别的事情。

      即便如此,她的妈妈照顾起来依旧不是很省心,她每天累得躺床上脑袋一沾枕头就睡,早上起来身体倦怠得厉害,却还是得早早起床赚钱。

      家里的窘迫并没有随着开学的逼近而缓解,开学的前一个周,某个晚上,她和奶奶谈了谈,说要不就不读书了,先熬过这一阵子,她想办法赚更多的钱。

      她的奶奶没有同意,明明是这么愚昧的一个老太太,却怎么也不同意让她退学。

      那天她们吵了一架,她的奶奶第一次打了她,扇了两个巴掌,脸火辣辣地疼。

      她被打得整个人懵懵的,回到房间,看到她的妈妈竟然没有在哭,破天荒的头一遭。

      她甚至顾不上自己,脚步匆匆地走过去。

      她的妈妈抬头看向她,原本浑浊黯淡的眼睛恢复了一些光芒,她的妈妈长得很好看,瘦瘦弱弱的,身体不是很好,有一只耳朵听不见,是一个残疾人,所以才只能嫁给她的爸爸。

      那天晚上,她的妈妈叫了她的小名,在那个时候,只有她的妈妈叫她的小名,用的是和她叫我时一样温柔的语调。

      后来我也会叫她的小名,钻进她的怀里,蹭蹭她的胸口,像只小猫一样,她总是这么形容我,然后故意用很嗲很嗲的声音叫她玉玉。

      她当然喜欢,每次都会脸红,每次都会佯装生气地将我推开,然后我再凑上去,她就不会推开我了。

      自从她的妈妈精神状态出现问题以后就再也没叫过她的名字,她以为这是好转的征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面闪有泪光,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躺在床上,没有开灯,她扭头看向我,我正看着她,我们猝不及防地撞入对方的目光,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这时候像小猫的人变成了她,需要安慰需要温暖的人也是她。

      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我钻进她的被窝里伸开手脚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就像抱玩偶一样,她其实很瘦很瘦,身上没有多少肉,很轻松就能抱住,很轻松就能被安慰好。

      因为以前很少有人安慰她,除了她的妈妈,以前温柔的只有她的妈妈,那天过后,她的妈妈死掉了。

      她说,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晚上她的妈妈抱她的时候,眼泪落在她后颈上温热的触感。

      很叫人难忘的经历,她一直舍不得忘掉,夹杂着痛苦的回忆,同样裹挟着她对母亲的思念和依恋。

      那时候的她也还只是一个小孩,那时候她刚上高中,我刚上初中,她成熟得好像一个大人,当时的我一直很傻地以为上了高中就会变成和姐姐一样的成熟的大人。

      后来真正到了高中,她已经出去读大学了,我猛然发觉原来高中生也还是小孩,成熟懂事的只有她,她是特殊的个例,在困苦的生活中被迫长成了这样让人着迷的模样。

      她抱住我哭了一会儿,她的眼泪落到我的后颈上,先从温热接触皮肤,然后慢慢变得冰凉。

      我给她擦了擦眼泪,眼泪在她脸上,就像晶莹的月光,月光在我们身后,从窗帘缝隙往里钻,像秋天的桂花一样散落一地,熹微寂寞。

      她哭了一会儿就没再哭,继续说,那天晚上她和妈妈一起睡,她的妈妈好像完全恢复了正常,她开心得抱着妈妈一直笑,脸上还有两个红红的巴掌印,和灿烂的笑混在一起看起来憨憨的。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好了,连梦都没有做,好像浑身的压力全都消失了,她只管安心地睡觉,就像这个年龄别的小孩那样,在父母的庇护下安心睡眠、茁壮成长。

      第二天一大早,或许也没有很早,她头一回没能早起,在快到中午的时候被院子里的哭声吵醒。

      她推门走出去,看到她妈妈躺在地上,没了半边身体,脸上全是血,还有肉渣。

      旁边有人在吐,也有很多看热闹的人,她的奶奶在哭,哭得捶胸顿足,好像很难过。

      其实并不是很难过,家里的累赘终于死掉了,真正难过的人只有我的姐姐,她的妈妈死掉了,她说,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拥有温柔的不带一丝伤人棱角的爱了。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正抱着她,又像是她在抱着我,我们紧紧相拥,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柔和的目光好似春日小溪流水。

      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不用再多说什么,很多情绪自己心里清楚,不需要说出来,就像过生日时对着蛋糕许愿,不要把愿望说出来,大家都说,吹灭蜡烛,不要把愿望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愿望只有在自己自己一个人知道的才会灵验。

      她静静地看着我,夜色迷人,月色迷人。

      她的妈妈死在一个春天,春天开出许多花,长出许多小小的枝芽,她站在院子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下面,看着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去去。

      有谁报了警,警察来了,调了很远的监控,抓到了肇事司机,已经是一个周以后的事情。

      马上就要开学了,她和奶奶把她的妈妈葬在屋后面的空地,那里埋了很多死掉的人,从她的祖爷爷开始,家里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她的爸爸也埋在那里。

      她妈妈的坟小小的,一个小小的土包,和其他的坟隔得远远的,尤其是和她爸爸的坟。

      她的妈妈这一生过得很苦,没有多少人爱她。

      肇事司机是酒驾,本来该赔一笔钱,但是司机家里很穷,身上背着几十万的债,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了,没人愿意管,她就这么没了妈妈。

      再之后,她的奶奶把她送到村口,马上开学了,她拿着奶奶给的一笔钱,之前怎么也不肯拿出来的棺材钱,独自踏上求学之路。

      她奶奶说,以后不用回来了,放假了也不用回来,好好学习,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要再当穷人了,穷人命苦,也命贱。

      在遇到我爷爷之前,她没地方住,这事她没怎么和我说过,是我爷爷某天告诉我的,说那天他打完牌回家路上,遇到了抱着书包坐在银行门口的楼春玉,她从小就长得漂亮,见一次就忘不了。

      我爷爷上去问她怎么回事,她先很礼貌地叫了一声舅公,然后说,没什么,放学了。

      我爷爷叮嘱她赶紧回家,她答应下来,两人分开,最后她还是坐在银行门口,银行门口的灯很亮,躲在门口晚上没有那么吓人。

      第二天我爷爷又遇到了她,他们说了一会儿的话,她还是抱着书包,说等一会儿就回家。

      其实那时候她就已经没有家了,她每天睡在银行门口,早上趁着工作人员还没有来上班之前,匆匆忙忙收拾好自己,到隔壁公共卫生间洗漱,然后到学校,学校大门还没有开,她就装作从家里出门早了,背着书包等在门口。

      后来一连过了好几天,我爷爷每天都打牌,某一天周末,他打牌打到很晚,天都快亮了才回家,路过银行的时候,看到睡在门口的楼春玉。

      我爷爷说,那天还在下雨,他是因为下雨所以才打了一整个晚上,那天晚上天很冷,马上快要到秋天了,一场秋雨一场凉,楼春玉被冻得哆哆嗦嗦的,抱着书包靠着墙。

      然后他就把她带回了家,路上她一直在说谢谢,但是见到我以后就没有说了。

      她是在两天后见到我的,周末我被我妈带着去亲戚家里玩,住了两个晚上,星期一晚上才回来。

      星期一傍晚,我妈来接我,说爷爷请我们吃饭,没有说为什么要请我们吃饭,但是既然忽然决定了,那就去吧。

      于是我们去了饭店,我踮脚坐上高高的椅子,刚调整好坐姿,一抬头就看到我爷爷带着楼春玉走进来。

      我家条件还不错,吃饭定的饭店也很不错,装修得金碧辉煌的,有专门传菜的年轻姐姐。

      那天只有我们四个人,我爸爸加班不回家吃饭,爷爷招呼着她坐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看着她坐下,看着她看向我,清清浅浅地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后来她就在我家住下了,我妈好像不太乐意,因为她每天都不开心,看见谁都不开心。

      那段时间她很沉迷炒股,每天就盯着股票,盯着电脑屏幕上那条弯弯曲曲的曲线,不止一条曲线,她买很多股票,很多弯弯曲曲的曲线,有的涨,有的跌,有的昂扬向上,有的直直坠落。

      她的心情也随着股票的涨跌变化,她有时候温柔,有时候暴躁,她对姐姐很差,好像只会对我表现出完全的温柔。

      家里所有的人都对我很好,我是他们最爱的小孩,所有人都喜欢妹妹,他们以为妹妹这样受宠爱,怎么也说得上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公主。

      但其实我的内心很孤独,特别特别孤独,就像锁在深宫中的绿柳,也像秋天飘落在水面的落叶,有着很淡很淡的枯败气味,好像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姐姐是第一个了解到我的孤独的人。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她的学校因为街道停电提前放假,她早早等在我的学校门口,然后看到别的小朋友手牵着手有说有笑的走出来,只有我一个人缀在队伍最后面,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对我笑。

      那时她看得肯定特别清楚,一个小小个子的小孩,耷拉着脑袋走在最后面。

      下午强烈的眼光模糊了小姑娘的表情,但是不难猜出来,我那时候的表情肯定很可怜,就像条被抛弃的小狗,连个小伙伴都没有,耷拉着耳朵耷拉着尾巴,蔫蔫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别的家长都站在门口等孩子出来,而她从等待的人群中挤进校门,穿过人群,穿过说说笑笑的小学生们,忽然一下牵住我的手,没有说话,解下我的书包背到自己肩上,小小的一个书包。

      我抬头看她,眼里好像有眼泪,那天的阳光很明朗,像金子一样没有一点杂质,她的笑容也很明朗,像金子一样赤诚珍贵。

      别的小朋友都看着她,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姐姐,高高瘦瘦的,低年级的小孩对高年级的学生都有一种莫名的仰慕。

      我有一个这样的姐姐,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她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冰冰的,指节分明,看起来像白色的玉。

      那时候我妈手腕上也戴了一块玉手镯,也是白色的,白白透透的,谁看见都会忍不住夸一句好看。

      那块玉很贵,后来摔坏了,摔坏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了,她去北方读大学,我升上了她读过的高中,年级主任是她以前的班主任,因此对我格外照顾。

      那天晚上,我妈一边叹息遗憾,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片,昂贵的玉镯碎成了星光点点,室内灯一照就闪闪发光。

      当时的画面其实挺漂亮的,我想到了她,想到那天她牵起我的手,她的手像玉一样好看,可惜现在玉摔碎了,我又忍不住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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