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迫皎

5、ovo

　　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路过我，风向我带来属于她的淡淡香味，她回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很黑，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身影。

　　那时候我留着到锁骨的长发，用一根皮筋扎成低低的马尾，她的眼里全是我，和以前一样。

　　不管在什么时候，她看着我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只有我一个人，她最喜欢的人。

　　我一直都知道，她最喜欢的人是谁，至于为什么喜欢我，我想不通，她说我很善良，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善良又可爱，像一只涉世未深的小猫咪。

　　其实我自己觉得自己的脾气不是很好，阴晴不定的，有时候心情好对人就温柔，心情不好就整天冷着一张脸。

　　不过我对着她总是心情好的，就算心情不好，对她我也只会撒娇，好像很奇怪，明明心情不好，对别人都是凶巴巴的，一见着她就忽然泄了气，蔫巴巴地往人怀里一扑，哼哼唧唧的，腻歪死人。

　　那时候我们好像过得都很开心，她总是笑，我也总是笑，我们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好笑的事情。

　　其实很多事情都不是很好笑，只是因为我们在一起，所以才笑，不是因为好笑的事情，而是因为我们在一起。

　　但是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们注定会分开，在我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在我们还睡在一起抱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终将会有分别的那一天。

　　她是一个成熟的姐姐，她也知道，她知道没什么可奇怪的，她一向冷静自持，不像我这样天真无邪，骄纵任性。

　　说了这么多，反正一想起那天她离开前最后向我看来的那一眼，那双写满哀伤的黑色眼睛，这世上有很多黑色眼睛的人，她的眼睛很黑很黑，也很动人，比我所见过的所有黑色眼睛、或者是别的什么颜色的眼睛都还要动人。

　　于是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远去，她走出咖啡厅，我看着她的背影，我妈也看着她。

　　之后我们都看不到她了，她渐渐走远，走得很远很远，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被日光完全覆盖，她转过街角，完全失去了踪影。

　　我妈让我坐下，给我点了杯咖啡，加了牛奶，加了糖块，好像是卡布奇诺，或者是别的什么咖啡，我不怎么喜欢喝咖啡，我喜欢喝可可，廉价可可粉冲出来的一大杯烫嘴的热可可，喝起来就像冬天冰天雪地里站在篝火边，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温暖。

　　我不喜欢喝咖啡，又满脑子都是姐姐，她离开咖啡厅之后会去哪，会不会一个人躲在某个地方偷偷地难过。

　　我坐着乱七八糟地想，过了好久，咖啡都已经凉了，我妈中途接了个电话到外面打电话，只有我一个人坐着，坐在靠街的落地窗边，窗外来来往往不少人，很少有人推门进来喝一杯咖啡。

　　她走之前给我们都点好了咖啡，她其实也不喜欢喝咖啡，喜欢喝咖啡的只有我妈一个人，但是我妈没有喝她点的咖啡。

　　我妈不喜欢喝甜咖啡，但是她一直记得我很爱吃甜的东西，所以三杯都是放了糖的甜咖啡。

　　用我妈的话来说，只有小孩才会爱喝放了糖放了很多牛奶的甜咖啡，搞得和饮料一样，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咖啡本该有的意义。

　　咖啡能有什么意义，本就只是饮料，喝得装模作样的，我妈总爱拿着个纸杯子，一次抿一小口，最爱喝冰美式，苦得要命，小口小口地喝，一直等到冰全化掉，没什么味道了，还是没有喝完。

　　我妈这个人挺奇怪的，就像我一样，有时候心情很好，温柔得像个仙女，有时候心情不好，脾气像鞭炮一样一点就炸。

　　那天她的工作处理得可能不是很好，打完电话回来以后脸色臭臭的，不过对我还是温柔，只是在走之前把收拾东西的服务生骂了一顿。

　　因为他路过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我的肩膀，我妈的火气噌噌噌的全冒上来，本来就够烦躁的了，正好有个倒霉蛋往枪口上撞，凶得人家年轻小伙子眼泪含在眼眶里。都快被骂哭了。

　　后来我拉着她上车，那时候我还没学开车，那时候我还没成年，没资格学开车考驾照。

　　车是我妈开的，开得横冲直闯，像是去要这路上谁的命，是谁都无所谓，反正就非得撞死一个解她的气。

　　不过最后没出什么事，我们安然回到家，按部就班地继续接下来的生活。

　　我还是会想她，在许多不同的时刻，她曾在我的生活中短暂出现过，如同深夜的昙花一现，见不到阳光，如梦如影，稍纵即逝。

　　很多事情，一直深深埋在心里，就像扎根依旧的植株，即使外表已经腐烂，深深的根系却依旧像噩梦一样紧紧纠缠着。

　　我想把它们写下来，但是分开了这么久，每一个有关我们过去的回忆都算是一种折磨。

　　也许我们的故事不会结束，又或许我们这辈子只能这样错过，在各自的弥留之际惋惜，穿过几十年的岁月迷雾，在风烛残年的晚年，想到曾经年轻的自己，和曾经那个年轻的女孩。

　　或许我们会笑，那时候子孙绕膝，守在病榻边，所有人都在哭，都在不舍，只有我们笑像以前那样笑，觉得终于能够像小时候那样轻松地笑，可惜还是一辈子没见面，于是又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更勇敢，为什么当初要选择转身离开，为什么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因为胆怯而缄默不言。

　　没有什么为什么，岁月渐渐磨平一切，我们只能选择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