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迫皎

2、ovo

　　那个时候我们还不是很熟，她来到我家不到一个月，她对于我来说还只是一个陌生的姐姐，我妈很不喜欢她，整天都说她怎么怎么讨厌。

　　她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只是因为我的爷爷对她太好，我的爷爷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妈不喜欢他，顺带也不喜欢他带来的她，更不喜欢每天为一大家子人忙上忙下，白天还要累死累活地上班。

　　她很爱我，但是方式有些偏差，她的爱护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枷锁，可惜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时候我的年纪还小，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学生

　　至于我，我叫什么也无所谓，她以前叫我妹妹，后来不叫妹妹了，叫得很甜蜜，甜得一想到心里就会难受，一看到那两个字，眼泪就忍不住往外涌。

　　我叫景敛，现在正在读大学，快要毕业了，学的计算机，近视了两百多度，不算很严重，但是戴眼镜，也不经常戴，想起来了会戴，没想起来就放任视野模糊，我并不讨厌世界模糊的感觉。

　　她也戴眼镜，以前戴的很便宜的款式，她好像近视得很严重，一定要戴眼镜才能看清楚，所以就算没什么钱也必须配一副眼睛。

　　配的最便宜的，不是很好看，纯黑色的塑料眼镜框，方方的，明明单看着那么丑，戴在她脸上却还是漂亮，黑色的廉价塑料，衬得她的皮肤特别白，像雪一样白。

　　其实我的皮肤也很白，甚至比她要更白一点，就像一只没有沾过灰尘的糯米团子，他们说看起来很甜，大人们很喜欢我，在我小的时候，没什么同龄人喜欢我。

　　我们站在一起很惹眼，就像那天我在她的教室门口等她，那是我第一次等她放学，我妈当时刚换了工作，接我不太顺路，就只好让我跟着她一起回家。

　　我妈当然是不放心我一个小孩自己回家的，一定要我和她一起回家，让我在她的教室门口等她，一定要进到教室里，学校门口也不安全。

　　我妈说，我们家妹妹这么乖这么可爱，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我妈当时是在饭桌上说的，她当时也听着，没有拒绝，甚至还在笑，我傻呆呆地望着她，冒冒失失的，一直盯着她看，很没有礼貌。

　　她察觉到我的注视，弯着眼向我看来，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鱼，麻辣的鱼，我不喜欢吃鱼，也不是很喜欢吃麻辣的东西。

　　那天我本来是没什么胃口的，但是她看着我，问我，妹妹不爱吃鱼吗？

　　我说，没有。

　　她给我夹了一块鱼，没有沾上太多辣油，放到我碗里，为我剔去鱼刺，然后说，没有刺了。

　　我把鱼肉夹起来放进嘴里，细嫩的鱼肉，鲜甜微辛，裹着米饭淡淡的甜味。

　　那是我这长这么大以来吃到过的最好吃的鱼。

　　其实我不讨厌鱼的味道，我只是讨厌吃鱼的时候，家里总有人被鱼刺卡住，总有谁会焦急地捂住嗓子，脸憋得红红的。

　　所以我说自己不爱吃鱼，他们就很少吃鱼，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吃，还是会被鱼刺卡住。

　　她笑着看着我，没有问我好不好吃，只是再给我夹了一块鱼，说，妹妹要多吃一点，妹妹有点瘦。

　　别人家的小孩不像我这么瘦，我以前也有过胖乎乎的时候，胖得像只小肉团，白白的脸上常常浮着小孩才会有的淡粉，那时候的我很招人喜欢，后来瘦了，喜欢我的人就没有那么多了。

　　于是我们就这样一起结伴上下学，第一天在她的教室门口等她，她站在人群注视里唱歌，唱得是很温柔的调子，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她的音乐老师说她的声音很好，也挺有天赋的，很适合学音乐，还问她想不想学，可以免费教她。

　　她恭敬谦虚地站着，很有礼貌地摇头道歉，说不了，谢谢老师。

　　她的声音没有练过，是天生就这么好听，低低的，听着像一只漂亮的手在心里轻轻地挠，挠得痒痒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更不知道该怎么纾解。

　　之后某一个晚上，她用很好听的声音，把很好听的低低的声音压成气音，更好听更温柔地问我，要不要听她背诗，今天学到了一首特别好的诗，她专门背了下来，等着晚上和我一起分享。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受不了，明明没有那种意思，对于我来说却像是勾人的狐狸。

　　当时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情什么爱，只是觉得姐姐很好，每天心里就念叨着姐姐，每天脑袋里全是姐姐，姐姐的笑，姐姐的轻声细语。

　　每天早上上学她帮我背书包，一边背着她自己的书包，一边背着我的小书包。

　　我的学校离得更远，她为了我多走一段路，将我送到学校门口，然后解下书包，将书包放到我的肩膀上，然后嘱咐我两句，通常是好好学习，然后是注意安全，不要和同学发生矛盾，更别打架，她怕我打不过被同学欺负，她会心疼，那时候就已经会心疼了。

　　她背给我听的那首词我已经完全忘了，不是很长，但我被她的声音勾走了魂，最后就听到她说，她最喜欢的是词牌名。

　　她最喜欢的东西，我急忙聚精会神地听，听到她说，词牌名叫做玉楼春，和她的名字挺像的。

　　她其实不叫楼春玉，没有这么好听，她不喜欢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是她爸爸给她取的，她的爸爸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听说有点好吃懒做，还打她和她的妈妈，后来生病死掉了，得了很厉害的癌症，这癌症救了她和她的妈妈，他们甚至没有钱去治病。

　　对于穷人来说，生病就和直接宣告死亡是差不多的，他们太穷太穷，根本就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

　　忽然就死掉了，她和我说的时候，语调里有一点点的伤感，也有一点点茫然。

　　她说，就一个月，眼睁睁看着他瘦下去，一个月前他还用瓷做的白色盘子砸她和她的妈妈，一个月之后，就像燃尽灯油的灯，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

　　他早就没了洗澡的力气，她妈妈一靠近他就大喊着要打人，没有人管他。

　　他最后死在家里的床上，浑身臭烘烘的，肚子肿得像皮球，里面的液体快要把皮肤撑破。

　　穷好像是一个万恶不赦的词，穷人很害怕生病，没有钱治病，死掉了身后还有很多很多人，小孩老人，越是穷就越不能轻易死掉。

　　这事好像挺奇怪的，都说穷人命贱，说到死，却又不能轻易死，这样一来好像也不是特别贱，但是还是命贱，一点也不重要，为他们的死亡伤心的人也很少。

　　她的爸爸死掉之后，她和她的妈妈一起生活，还有她的奶奶，一个人还不错的老太太。

　　很小的时候我见过她的奶奶一次，不知道是谁的生日，我和我的爷爷一起，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不知道哪个乡下，在一栋不是很大的房子里，她的奶奶讨好地笑着迎上来，说小姑娘长这么大了呀，真漂亮。

　　我爷爷只带了我一个人过来，因为我长得漂亮可爱，比电视上那些童星看着还要可爱，长辈们都很喜欢这样的小孩，带着我出去，他会觉得很有面子。

　　那一次我没有见到她，好像是因为那天插秧，她帮着她的妈妈插秧去了，她干活很麻利，一点不像一个小姑娘。

　　再之后，在她快要上初中的时候，她的妈妈忽然疯掉了，大家都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