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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赵土照土 ...

  •   夜深妖娆,灯花初炸。

      远处隐约传来儿泣,赵改抱着简策,一个激灵。原是累昏过去。

      夜宴归来魂未定,强撑着诵读几遍《天论》,一千余字的拗口短言,字字精魄,平日只需几个时辰便能诵熟,如今,疲劳令他抬指翻动都费力。灵魂仿佛进入梦乡,躯体还停在原地,尤其是双腿,久坐麻木。手在抖,竹片擦过手掌的茧子,寒邪从脆弱的伤口进入,一直攀爬至脊背。

      “噼啪——”又是一朵灯花炸开。

      他记得极慢,枯燥的文字苦且难懂。屋里尽是油灯燃烧的味道,阿堵鼻腔。赵改掀开窗扇,朔气迎面。

      地凝天阔,苍渺无间。偶尔传来鸡人传漏之响,唯有赵改朝西的窗口,可窥西城灯火煊天。早知如此,穿越前多读记一些古籍,不至于如今沦落点灯熬油的境地。

      院内吱呀一响,那小童寻赵改屋内烛火而来。

      赵改刚刚开门,小童翻滚至五腑投地。

      “谢公…合救命……”小童。

      紧接着一溜漂亮话,马屁拍得赵改一阵反恶。周礼强调重味少食,赵改蛮而不顾,打发小童搞些吃食。

      几日来,他细细观察,东巷质子府大小事务都由赵姬搭理,此是对外;大北城民宅的生活琐事全归外婆打点,此是对内,倒也分工明确。一旦涉及赵改课业问题,双方便互不相让,争执到不可开交。外婆执意以赵氏权贵之法培养,寻请邯郸城的名流杂家,公侯座上宾。难师,荀师,赵师,李师便是如此得来;赵姬态度更强,公子必按正统的秦国教习,先学骑射数御,再修商君书,先习秦律,夹杂时政,山川礼乐,凡所应有,无所不有,颜师,娄师,殳师便因此而至,听得赵改一阵心悸,可见鸡娃焦虑自古而来。二人谁也不服,于是双轨培养。师傅们拐着各地腔调,口音繁杂,各个都有故事,上午修文下午习武,夜晚温书,可把赵改折磨得够呛。

      赵师的眼神颇为奇异,他曾为游侠,“你,便是秦公子。”声音温吞,隐然有几分山河磅礴,肆意潦倒之气。

      赵改向其长揖。

      “正是。”

      赵师启口,“据我所知,秦之宗室,凡质外国者,或客死他乡,孤叶飘零,或独夫之位,身腐延葬。”

      他看向赵改的眼神先是哀怜,紧接着变得危险,一息一仰,陡然变化,若是刀剑往来,赵改怕已去千万回。那是真正东过人的游侠。

      赵改穿前打过网球,参与团队竞技体育,穿后被追着砍,主动为这等危险事,实是未涉。

      “东人伎俩殊途同归,架招,顺势,刺砍滑挑,无数变化,无数渊源,都是俩胳膊俩腿的人在用。人呐,同样的构造,要害部位也一样,发力也一样,好用的方法总会近似。”

      赵师的语气粘腻,像刺入要害的伤口,汩汩色彩随之抛出。

      “意为先,而后感而应之。”

      他握住赵改的手。骨节,虎口,大小鱼际,再到生息的脉搏,营卫之气交汇。赵改也能体会到赵师干瘪的虎口,肥硕的大鱼际,这都是常年运剑的记忆痕迹。

      “借力使力,瞬时顺事。我教你之法,保你不客死他乡。”

      忽而一震。

      凡百家之说,百种方言之师,天天折腾地赵改没脾气,宴席遇惊,探子小童,赵姬诡行,都被抛掷脑后。剑还好说,无非是日日规式训练。但七国之文,七国之音,七国之识,一开始赵改还能忍住,劝慰自己,燕君怯懦,赵君自大,秦君年老……后来他只觉自己即将爆炸,各国文字不通,交流不畅,转译前后,极难勘误。所谓知识,不过掌握在少数教师脑中,他们舞文弄墨,争相吹捧,今日赴宴明日奉座上宾,道德金谀,底线难明。战国之世,白丁与权贵,相距甚远,阶梯耸立无法跨越的鸿沟,但兴亡不是,那些极耗物力的厮斗,庙堂高辩还是旱涝洪水,不刻间,烟消云散。

      今时古事,唯有那一弯明月,与他世无恙。

      赵改小心翼翼地翻开《商君书》,此物既是孤本,又是秦国对六国的禁秘。虽说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但传拷总有缺憾。赵姬将此简藏在备柴的煤坑之后,未尝不是一步险棋。穿越前不过浏览其中两篇,余篇佚散,其中道理,杂家学者各有分说。如今他要好好见识一番真正的原本。

      贼律、盗律、具律、告律、捕律、亡律、收律、补律、钱律、置吏律、均输律、传食律、田律、市律、行书律、复律、赐律、户律、效律、傅律、置后律、爵律、兴律、徭律、金布律、秩律、史律…各司其职,战时举国为兵。壮男为一军,壮女为一军,男女之老弱者为一军,此之谓三军也……

      如此观之,百姓与士卒比例大约在10:1左右,极限动员后,可达6:1,长平一战,坑40万,夹杂各国土地,则可推知,秦有人口600万,赵500万,楚700万齐400万魏200万燕150万韩100万,先灭韩,再灭燕,中间齐楚赵,这个顺序是十分正确的。赵青黄不接,若要再战,唯有最多有十年的修养期,因为十年后,怀恨的赵童长大。

      十年,十年……

      赵改扶上脖颈,那些细密的律法,严苛的条文,像是蛛网将天下人网罗殆尽,疏而不漏,周密贵微,他自身也逃脱不掉车裂身死的下场,可惜,这里谁都逃不掉。他颈上的伤逐渐恢复,这周密的罗网带来窒息感,让他想到了…赵姬的手,看似纤柔温暖,其内里却是伐命之斧。崎岖中艰难的生产能力,仰仗自然天时的呵宠恩赐,寄养鬼神的庇护,战乱争夺,人与人之间,唯有挣扎的生死沉枷,唯有这种强大的控制感才能维持微薄的亲情吗?

      赵改持否定态度。他有些渴望自然的情感,亲情的吐露。

      可这世间又有“甚爱必大废,多藏必厚亡”的天行运理。即便她曾有幸经历的21世纪,也有无法调和的杂音恶意,不断鞭策世人前行。

      【鞭策,鞭之以为长,策之以为牢,长牢之用,命在悬斧,悬斧生津,伐命之列,烈金烁铁,柝寇幽呦。】赵改在空白的竹片上点墨,注视良久。紧接着皱眉,削去表片,轻烟一痕,那墨便消失殆尽。

      竹片愈薄。

      赵改长叹,摇了摇头。以后还是拿木剑在沙土上随写,这里发生的一切,只要留在记忆,无需绢帛长留。

      夜。他又做一梦,梦里他手拿一把长剑,拖行在闹市,人们纷纷散开,像飓风分分开芦荡,转头看他,窃语或指点。他不顾,不停地朝前走去,闹市将过,人群散尽,路的尽头是一汪清泉,泉水边立一人,手执一剑,一晃脱鞘。

      待他喟悟,剑柄已没入胸怀。

      “芈荷……”他越想要看清,却越发迷胧,终于闭上眼。

      灵魂不安地魄动,挣扎着又站起来。

      此刻景致是21世纪,她又坐回到桌前。

      赵改还弓着背,沉思题目,“芈荷……”他突然开口。

      她一惊。

      “你为什么叫这名字?”

      “因为我姓芈啊。”她应付着。

      “我是说名。”

      “因为我…出生在夏天,那会儿…满池荷花盛开。”她思考着题目,含糊答道。

      “荷花…”他看向她的眼中充满星星,在星星底下,掠过一抹戏弄,“叫哥~听到了吗?”

      “哈!?”芈荷。

      “嗯哼,我出生在十月,哼哼,你算是咱班最小。我比你大,快叫哥~”

      “想都别想!”芈荷嘴角撇上天,真恶劣。

      赵改…

      她现在忽而有种夜深忽梦穿前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错觉,她甚至分不清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是希冀已久的现实,她是谁?是赵改,还是芈荷。是历史,还是未来?这其中的区别又是什么?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一片殷红的花田,团蝶惊扰而走。

      “呜……”芈荷哭起来。

      “怎么了!”赵改拿着一篇诗歌在看,语气有些慌张。

      她哭得更凶,那纸上所写,正是《东山》。

      “芈荷…芈荷……”他呼唤的声音,时而亢奋,时而低沉,终于,听不到了……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々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赵土照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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