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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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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闷热的空气逐渐散去,一轮孤月悬挂于中天之上,江面隆起一片白雾,连江边的堤台树木也都笼罩其中。
自这一日凌晨开始,一笑楼的后堂大门就一直紧闭,直至深夜也没有敞开,里面出奇的安静,即便有人进出时也是小心翼翼的轻掩漆门,害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此时,后堂中只有最里面一间屋子的灯是亮的,里面影影绰绰的晃动着几个人影。
“吱呀”一声,房间的门打开了,小徐端了一盆水走了出来,手臂微微颤抖,将水泼在了天井下的水池里,月光下,整个水池泛起了深红色的光......
“小徐!快点回来!”远处,灯火通明的房间门口,传出了小林焦急的催促声。
已年过花甲、满面白髯的老大夫此刻正坐在床榻旁的木凳上,一手扶着一人敞开的衣襟,另一只手拿着沾着药粉的棉布轻涂在满是血肉的伤口上,他的面前躺着的正是一笑楼的掌柜赵忌,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染红了身下的被单。
“再取两盆清水来,快。”老大夫抽空抹了抹额角的汗,小林在一旁递水递药,门外站着梨花镇的捕头穆霆,犯人没有追到,而她此时只能死死的守在这里,守在救她一命的恩人的身边。
赵忌脸上的表情一直很痛苦,说不清他究竟是醒着还是昏迷。朦胧之中,他仿佛听到兵器相交的厮杀声,火光迸射,两个穿戴华丽的妇人从外面奔到他的身边,身后跟着个几岁大的男孩儿。赵忌看不清那些人的样子,只觉得浑身燥热,有人在大力的拉扯他的衣服,门外有混乱的脚步声,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那两个妇人的声音很凄惨,但听上去却很遥远。辨不清眼前的事物,转眼之间,这几人都不见了,地上却多了数具残缺的尸体,面前躺着的是一个无头的女人,以及一个尚幼的孩子。远处有人在笑,笑得面目狰狞,大家都在望着这里发出诡异的怪笑声。人群的角落里有人冷冷的看着这一切,那面目有些模糊,却看得清脸上的棱角、深邃的目光以及那紧闭的嘴唇。是他……原来是他……
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怪笑声盘旋在他的脑袋里越来越大。赵忌猛的吸了口气,瞬间惊醒,却看见熟悉的帐子,和小林焦急的脸。
“掌柜的?!您醒了?!”
小林一下扑到床边,整整一天没有合眼,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声音也是沙哑的,同时包含着疲惫和惊喜。
“呼……”床边执药的老者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有效果了……多亏了穆捕头带来的药引。”
“没有,是您的医术高超……”听闻小林的叫喊声,穆霆从门外跑了进来,低声应了一句。看着床上转醒的人,她的眉头渐渐舒缓,如释重负一般。烛光下,穆捕头的面颊映衬着橘色的光影,显现出与往日不同的柔和与安静,莫名的光泽不经意间从眼角流过。她轻轻的俯下身,望着床榻上的伤者:“赵先生,你总算醒了。”
赵忌还未从方才的梦魇中缓过来,目光有些呆滞,他看了看周围的人,见到穆霆的脸时才顿悟,这里是自己现在的家。
“掌柜的?”小林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赵忌附和着应了一下,吃力的抬起手摸摸胸前的衣服,此刻他的身上已换了一件干净的月白色长衫,身上缠着纱布,内裹草药。
老者看了看赵忌,微微点头,起身走出了内室,小林也一路追随,收拾了条案,又拿出纸笔,静静的看他写下药方。
此时,内室中只剩下穆霆和小徐留守。小徐忙忙碌碌的收拾着满地的药渣和带血的布条,以及其他收尾工作,他的动作十分麻利,穆霆插不上手,只得低着头默默地站在床前,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曾答应过,要把妙香毫发未损的送回一笑楼,可是现在,妙香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劫持而去,派出去寻找的人没有带回来半点消息。而赵掌柜,也为了她伤至如此。穆霆垂着眼帘,留海的阴影遮住了眼睛,她抿着嘴一言不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赵忌闭了会儿眼睛休息片刻,再睁开眼时,正看见一旁满面愧色的穆霆,阖眼低言道:“此时见穆捕头的神色,想必是被他逃脱了吧。”
穆霆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一下,点点头,真是什么也瞒不了他,当初张大人在得知梨花镇丢失孩童一案与一笑楼有关之后,曾经向她暗示:这里的掌柜仿佛不是一般的生意人,需小心处置。她也曾暗暗走访调查,却始终没什么收获,适才老医者为赵忌止血换药时,她分明看见他的身上残留着不少大大小小的旧伤痕。这也更加验证了张大人的说法,恐怕,这个人的身份,远不是她这样一个小小的铺头可以知晓的。
“不过……”她小声说,“我们在各个路口都布下了人手,他又受了重伤,应该跑不了。”
赵忌听了没有接话,睁开眼向四周望了一圈,看着正在一旁忙里忙外的小徐,开口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妙香?”
“啊……她……”小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犹豫着该怎么说,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她还在牢里, ”穆霆接过话来,“在那个人被捕以前,她还不能洗脱罪名。所以……还要暂时羁押。”穆霆此时说话的样子,又恢复了一个捕头该有的利落语气,实际上,这是他和小林商量以后,统一了口径的托词,赵忌的伤口深可见骨,失血过多,他们实在不便在此时说出实情,穆霆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赵掌柜恢复以前将妙香找回来。
听了对方的答复,赵忌看了看她的眼睛,外面大夫还在开方子,小林在边上边看着,边不时的向内室观瞧。小徐重又拾起手上的活计,没敢看其余的人,只是埋头干活。
良久,彷佛是看得累了,赵忌收回目光,看看头上的帐子,又将眼睛慢慢的闭上,语气很轻,平淡无奇,“原来如此……”
暗夜中的桦树林阴森寂静,茂密的树枝遮挡了月光,洒下一片光怪陆离的暗影,仿佛有什么东西蛰伏其中,蠢蠢欲动。
当苏骤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伤口还在流血,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曾经抱着那个丫头不停地跑,仿佛山路永远没有尽头。
夜还很深,周围没有人家,更没有灯火,风自林中扫着树叶沙沙作响,有些可怕。
苏骤强弩着撑起上半身,还没有坐稳又跌躺回去,牵动了伤处,传来钻心的疼。他撑开眼皮,向四周围扫了一圈,不远处的林中走来一个身影,略显娇小,步履轻快。他立时绷紧了神经,用手去摸的时候却发现钢刀已经不在身边,棱角分明的脸上顿时显出了冷峻的神色。
小小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离苏骤越来越近,轻松地跳过一个大树桩之后,她停了下来,弯下腰来在落满树叶的地上寻找,“咦?刚才明明还在这里啊……怎么不见了。”妙香念叨着直起身来,地上的血迹未干,即便是在黑暗中还是能看到深红色的痕迹,顺着血迹望过去,妙香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隐藏在一棵粗树后面。
“哎呀,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苏骤一怔,用手握紧了身旁的树干,此刻的他呼吸越发急促,即使没有露出双脚,这种反常的动静也很难不使他暴露出来。等辨清了说话人的声音,苏骤慢慢放松了警惕,对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手无寸铁,奈何不了自己的。他缓慢的往前移动,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将身体的重量全部转嫁到粗木上,冷冷地看着妙香,不发一语。
妙香吓了一跳,怀里的的草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这个人伤的这么重怎么还能站起来?苏骤的眼中仍是带着杀气的,令人不寒而栗,不过又想了一想,妙香还是皱了皱鼻子,朝苏骤走了过去——他的右手几乎被砍断了,还发着高烧,应该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了吧。
“喂,你还是躺下吧,不然血要流干了。”
苏骤看看掉在地上的草药,见对方靠近便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半步,低沉的声音从他那燥热的喉咙里传出来,有些沙哑:“你走开!”
“我干嘛要走啊,”妙香掸了掸刘海上的露珠,“你要是死了,我就又变成嫌疑犯了,”她蹲下把地上的草药一片一片的捡起来,用裙子兜好,抬起头,“躺下吧,我先帮你止血,阿山去找吃的了。”
草药被轻轻撕裂开来,流出红色的汁液,妙香盘腿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脂粉瓶,摇摇头,自言自语:“哎……还没怎么用过,真是可惜了。”说完她叹了口气,将脂粉倒在地上,把药液收集到瓶中,不一会儿已经积满了一整瓶。回过头却发现苏骤还在迟疑,妙香忍不住跑过来:“怎么还站着,你想流血流死啊!”
“呃……”苏骤被她一声吼震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没有躺下,而是谨慎的盯着黑暗中的妙香,低声的问道:“阿山是谁?”
“阿山啊,是我的朋友啊,一会儿它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妙香边说边看了看他的伤口,“你……要站着上药么,这种止血药疼得很,不过很管用。”她把手指在药水里蘸了一下,向苏骤肩上的一块小伤口抹去,他的肩膀微微颤抖,药水迅速没入肌肤。
看着对方娴熟的为自己敷药,苏骤脸上的忌惮少了几分,他侧过头看着另一个方向的树林深处,安静的可以听到空气漂浮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说过啦,如果你死了,我不是白蹲大牢啦。”妙香嘴上抱怨,手底下却十分麻利。
“不要动、不要动,痛就说出来。”
没有得到回应,她也就不再言语,两人都沉默了一会,药水转眼用去了大半瓶。肩上最大的伤口包扎完成,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妙香抽抽鼻子,发现苏骤已是大汗淋漓,想了想,还是攥起袖子向他的额角上擦去,却被他侧头躲开,她只好收了手,眼中似多了几分严肃,慢慢地道:“那些孩子,是你带走的吗?”
没有回答,苏骤只是别过头闭着眼,什么都不想说。
林子里很安静,不知已到了什么时辰。他们应该已经走远了吧……想到这儿,苏骤脸上的表情变得自然,嘴角难得的挂起了一抹笑意,棱角分明的脸此时也被映衬得柔和了许多。
忽然,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轻盈而急促,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向着两人的方向径直而来,时而行走时而跳跃。苏骤立刻警觉起来,刚要起身,却听见身边人惊喜的喊声:“啊,阿山!你回来啦!”顺着妙香招手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灰色的狼穿越满地的枯草木桩,小跑着过来,尾巴高高翘起。嘴里叼着一只活兔。
阿山?苏骤诧异,原来她口中的“阿山”竟然是只灰狼。灰狼循着妙香的声音走到近前,将兔子放在地上,顺从的趴伏下来。
“你看,这是阿山,”妙香笑笑,喜爱地抚摸灰狼的额头,“阿山,这是……对了,你叫什么?”她眨巴着眼睛问,那一双瞳孔是一尘不染的纯黑,仿佛已经忘了眼前这个人是个挟持人质的罪犯,她只是微笑着,等着向他的狼朋友介绍。
苏骤看看那头灰狼,又看看眼前一脸纯净笑容的妙香,终于长叹一口气,将戒备完全的放了下来:“苏骤,我的名字,叫苏骤。”他说完,将身体慢慢的靠着树干滑坐到地上,动作显得有些吃力,“你不恨我么?”
“恨你?”她低下头,摸摸阿山,“我的脖子差点被你勒断了,我当然生你的气。”她似乎还有些愤愤,停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又说:“不过呢……如果你不是偷走孩子的凶手,我就不恨你,但如果你是,我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