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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高加索的猎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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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09月11日,这是我赴美留学的第二个秋天,我所熟知的曼哈顿一去不返了,曾经保护我的影子已然不在,我在恍如白昼的夜幕下无处躲藏,仿佛正一步步地走入地狱的大门,铁门的背后似乎散发着地心引力一般不可抗力的脉动,迫使我无力地坠落。”
——李东贤
菩提大街69号的德维尔香水坊还没到营业时分,此时连天空都不怎么敞亮。李东贤在二层的阁楼独自醒来,他呆望着薄被的一角蜿蜒着垂落在床边儿,任凭神思游弋。
他床头的恒温箱里关着一只鬣蜥,四只水玉色的尖爪紧握着一段梨木盆景,背靠在冰凉的云锦石上乘凉,不时吐一吐莓紫色的信子。
忽然,李东贤只觉得有一股凉风扑在脸上,乌睫不禁颤了颤,他伸手挽起肩上的滑落的睡袍下了床,随之走向了无花果浮雕的窗框前,捧下了关着夜莺的鸟笼。
夜莺的双眼仿佛蒙着一泓柔和的细雾,鸣叫声十分哀婉。
李东贤拉开百叶窗,小心翼翼地将它捧了出来,如捧一弯澜澜的月瓣儿,他低俯着身子探出窗外,轻声道:“我好像一生都在往窗外看,那个家几乎锁闭了我的仰望,能飞出这儿的就只有你了。”
夜莺的翅膀仿佛流淌着清辉般的色泽,一股野劲儿过后,很快消失在了秋日的高天。
李东贤的杏唇微张,心底蕴藏了太多倾诉,层层曳动着他的心神,李东贤并未留意到,德维尔的楼下正一双炯目盯着自己。
那个人的眸色平静地连一丝涟漪也没有,纯粹纯粹的蓝,好似晴空,扫过李东贤的这一眼竟然给那男人一种悠长的感觉,仿佛时间于此刻放慢了。
时值上午香水坊营业,李东贤的手底则为客人卷着布尔什维克的卷烟,余光还不时盯看向腾起热雾的蒸馏瓶,萦绕在耳边的钢琴曲的每处颤音都恰到好处。
李东贤将反挂在脖颈上的围裙带翻转过来,他捻起卷烟递到熟客的面前,拢起手掌替客人护火,边说道:“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毫不浮夸,虔诚而且庄严对吧?”
克拉克微微颔首,唇角含着一丝疏懒的笑意,眼角的笑纹藏也藏不住,他问道:“相比你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曼哈顿的生活节奏很优雅吧?”
李东贤从矮玻璃瓶里舀起一匙薄荷粉和四分之一勺的葡萄柚搅在一起,一起兑进酒精里,他随口道:“对于我们留学在这儿的学生而言很是惬意,不过今早的赫芬顿邮报上可不太安生,克拉克先生看了吗?”
克拉克细想了一会儿,将新闻从脑海中频频略过,他的眸光轻轻打量了李东贤一番,才道:“参与游行的人把自己置于整体的利益之上,想要创造特别的群体,我们本地人只当是无味生活的一点调料罢了,早就见怪不怪了,”克拉克吸了一口卷烟,意味深长道:“没有标签的人,才会忠于正确的事。”
李东贤见他的目光频频相视,原本平静无澜的面色忽然起了一点儿歉意,这才注意到自己把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敏囘感的话题中,李东贤打趣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听邮报上说游行的队伍停止了平权行动。我对游行倒是没有看法,无非就是遭受最多非议的有色人种不满会说狠话的白人小男生。”
话音落时,温格尔太太将调香用的长匙慢条斯理地敲在了李东贤的手背,她的耳间戴着一支小朵的玫瑰钉,闪着几缕朱绛的光泽,她柔和的目光落在身后的纯平电视上,示意李东贤去看正在播出的早报。
“你看看游行的队伍里是不是有一个领头羊,他没有把恐惧当做武器,而是当作信使,传染给每一个有名字的公民,讲坛上的麦克风才是最可怕的,分裂国土的恐惧你不会懂,”温格尔太太挽一挽耳鬓的华丝,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蒸馏瓶里的玫瑰油已经积攒下不少了,还要继续烧下去吗?”
李东贤的目光有些涣散,他紧抿住唇,仿佛有一瓢冷水兜头而下,半晌没有作声,李东贤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道歉:“对不起温格尔太太,我刚才说话确实像个不经思考的共和党,我对新闻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想分分神。需要我去把煮稠的玫瑰油倒掉吗?”
温格尔察觉到李东贤的肩膀有一丝颤动,她的语气悠而缓,如同屋子里的香雾一般,她安慰道:“别从客人们面前经过,绕去后边的小门吧,被那些雅客撞见他们会奚落你的,”温格尔替他把吹灭了火苗,解围道:“倒完去阁楼歇一会儿吧,客人一多,香水坊确实太闷了。”
克拉克伸手拈过李东贤手里的调香瓶摇了摇,调笑道:“当你快觉得自己子虚乌有、甚至马上要人间蒸发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得恭喜你,你就快要升职了。”
待到一切停当,李东贤好像死灰一样毫无生气地推开了德维尔的后门,他感到有些头重脚轻,神色也恍然。
只是片刻功夫,李东贤胸前围裙的口袋里传来一阵轻快的简讯声,他掏出手机,极不情愿地用拇指按开了未读的消息。
是蒋青山发来的。
‘虽然分开了很久了,甚至说是无疾而终也不为过,但是我不会介意,哪怕你在舞池和谁跳了通宵,只要你的心还依然清澈诚实。少喝酒,还有记得按时吃治疗夜醒症的药……’
蒋青山此时的简讯无益于让李东贤徒增烦恼,他悻悻地把手机揣回口袋,连手腕都有些气的发抖,只道了声:“妈囘的。”
李东贤两边儿的楼梯的扶手上镂雕着巴洛克时期的郁金香,一路蜿蜒而下,他的手腕搭在精致的扶手上,包裹着小腿的羊皮靴随着步伐一节一节往下迈。
忽然,一团奶金色的光泽吸引了李东贤的注意,那是个斜倚在楼梯上的男人,柔和闪亮的金发显得格外惹眼,卧在台阶上的侧影魁梧又慵懒。
男人闻声转过头,暖阳仿佛褪色的玫瑰般落在了脸上,薄唇几乎令人欲吻而下。
李东贤伫望着这只廊下的猎鹰,心里闪过一瞬隐秘又莫名的悸动,他的乌睫深深一低,徐慢道:“你怎么坐在楼梯口?”
男人最先望见的是李东贤的短呢裤,随后是那双乌仁玛瑙似的眼眸,男人的笑意淡如云影,沉吟道:“我能进去喝杯水吗,外面实在是太热了。约瑟·理查德[ Joseph·Richard]是我的名字,我也有自己的名片……”
李东贤望着他从那件半旧的犀牛皮外套的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手指还连带着翻出一片混纺的里子。
Joseph好像是《旧约》中的老约瑟的姓氏吧,还是以理查德为名,金雀花王朝的第二任国王……这样独特,柔软,而且颇有意义的名字怎么用在了流浪汉身上。
李东贤已经无心逗留,他捧着凉透的蒸馏瓶,豁然打断道:“不能,如果你是客人还请你走德维尔的正门。而且我也没有问你名字。”
理查德撑起精实的小臂,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他仰头望着台阶上的李东贤,启唇道:“这算什么意思?好像我说什么都能冒犯到你。”
李东贤的态度从一开始就非常鲜明,即便他此刻的呼吸声略显急促,可与生俱来的气韵却依然显出几分赫赫生威,李东贤勉力一笑,说道:“你可以无家可归,也可以衣着寒酸,但如果两者兼备可够受的,我身上没有钱,也帮不了你。”
理查德低头看了看自己松松垮垮的西裤腿,随即缓慢地抬起手,扎紧了皮带,他的眼神毫不动摇,几欲把面前的李东贤盯看的无所遁形,理查德忽然问道 :“你能买下一整条巷子吗?”
李东贤狐疑地皱起眉峰,屏息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随着窗上的波光一阵阵地涌动,理查德也态度也愈发散漫地,神色也不再那么和善,他漫不经心道:“如果不能为什么要和我搭话,这条巷子又不是你买下的。”
李东贤顿时默不作声,仿佛一直以来的气韵都被这邋遢又傲慢的野蛮人击溃,他的骨节越发捏的更紧,凛然道:“这是谁的错?我觉得人要有自知之明,如果换了是我,很难想象自己会呆在一个不受欢迎地方碍别人的眼。”
理查德隐隐能感觉出李东贤有几分迫人的英气,不由生出几分坏心思,卓尔的身子迫向了眼前的人,他微微拈起汗湿在膛前的衬衫,打趣道:“想和我动手吗?在屋子里的人听到你的呼喊声之前咱们就能完事,你现在看起来可就像只溺水的鸽子。”
几句闲语听得李东贤愈发气恼,原本平静无波的面色也起了变化,他的眸睩微缩,几乎目露凶光,一把握住了理查德的衣领,厉声道:“你这算是威胁吗?”
理查德颇感意外,他有一瞬间的慨叹,刚才似乎小看了眼前这只温默的鸽子,这样的心绪很快平复,理查德模仿着李东贤的语气,字字有力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李东贤只觉得身心都被戏弄了,他的目光不再与理查德相视,只是恶狠狠地松开了手,反思着自己的冲动,李东贤扬声道:“说真的,如果不是我,任何一个从这间屋子里走出来的客人你都得罪不起,为什么还坐在这儿?”
理查德微微扬起如钩的下颔,澄蓝的眼顺着德维尔后门的玻璃窗向内望去,唇角泛出一点儿笑影,他道:“因为惬意,因为空气里有郁金花香,坐在阴凉的地方就好像身处一望无际的葡萄园,我喜欢上这些了。”
李东贤仿佛此刻才听清了耳畔的车鸣声、留意到过路的买花商和上班族,仿佛一直以来的喧闹都在此刻被唤醒,他微颔着首,自语道:“……只是因为惬意。”
理查德的笑意更深,他伸出两根手指挽去李东贤额前的散发,慢悠悠的低沉嗓音仿佛摄人心神。
“听到了吗?你把自己为什么甘愿留在这儿为他们效劳的原因都回答了。”
李东贤斜倚在楼梯的扶手边上,静了静心思,他的一双乌眸终于不再刁恶,眼神中蕴了几分少见的动容,缓缓道:“其实我能看出来,你要比我落魄多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幼稚起来,兴许是天气太热了。”
理查德收拢起双臂,丝毫不介意他轻易揭开自己的心事,他只是简短道 :“你看人很准,不过我一直相信美好的意外能改变人生。”
李东贤徐慢地往下走,很快与理查德擦身而过,他小心翼翼地将橙红的玫瑰稠油倒进垃圾箱里,边道:“你只能上来阁楼喝杯水,哪儿也别去,让温格尔太太看见了你要自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