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容身》京若水

19、上部第六幕·飞蛾扑火-01

　　每个城市都有它的精神，城市中的街巷楼宇便是这些精神的物化，即使随着时间的推移，景物的样貌会有所改变，但那些深植其间精神却始终没有抽离的可能。这样的城市就像个生命体，托生于城市中的人类则如同是她的骨血，每一个都浸染着她的基因。而这基因又形同一个烙印，将会伴随人的一生，亦全然没有抽离的可能。
　　我行走在养育过自己的城市之中，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每一次的呼吸与脉动，然而也正是这种熟悉的感受与我内心那些不受控制且无处排解的违和感之间碰撞出了闷雷一般的巨响，刺激着我那脆弱的被称作“痛”的神经。
　　这一刻，我确信，人永远无法舍弃来处，无论痛苦或甜美，都逃不开那个终将把身躯与意志共同幻化成泥，再次回归到起点的命运。而我，真的早就该回来了！

　　在一个称得上晴空万里的清晨，我重又踏上故土，不同于奶奶入院时的行路匆匆，此次的我似乎多带了一份渴望回归的愿望，竟然有了漫步街头的心情，尽管这行走漫无目的，却也让我多少找回了些许的亲切来。
　　就这么一直走着，临近中午时，我终于走到了奶奶长眠的地方。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一年多未扫的墓地不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还有沾着露水的新鲜花束摆在碑前，闪着耀眼的点点光亮。看来，有人远比我这个孙儿更加孝顺。
　　或许是，廖斯宸？
　　不知为什么，我直觉地就想到是他。真是巧啊，看来他也是在今天前来祭扫的，若我再早些时候到达了，是不是大家还能不期而遇？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望，更不知道若是真的遇到他，我又该说些什么。

　　身处隔绝生死的地方，是人就免不了触景生情。在奶奶墓前长久沉默的我不禁忆起去年的秋日，那时的天空阴沉欲雨，看不清前路的自己曾在此祈过一个本以为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如今，当愿望成了现实，果真脱离了“庆合”的我是应该高兴的吧？我应该感谢奶奶，谢谢她不计较我的不孝而给予的庇佑……只是，现在的我竟不知道这样的自己今后还能做些什么？
　　我想，我永远也不能完成奶奶的心愿，永远不能成为像父亲那样优秀的人，甚至永远不能像个寻常人一样娶妻生子……我无法按照她认为的幸福方式去生活，更没有机会去报答她的养育亲恩。我只有仔仔细细地去擦拭奶奶墓碑的每一个角落，纵使它本身早已被某人打扫得一尘不染，但我停不下动作。想到这竟成了自己如今唯一能为奶奶做的事情，我终于体会到何谓“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追悔莫及！

　　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墓园的，恍惚间我循着记忆中熟悉的街道行走，到意识回归时已然来到老宅门前的我，这才惊觉交给了廖斯宸的钥匙尚未取回，自己其实是根本无法回到这幢公寓的。然而，就在我要收回下意识间伸去转动门把的手时，房门竟然毫无预兆的开了！

　　“……廖斯宸”我不禁愕然，他怎么会在这儿？
　　“季翔!真的是你……” 看上去他的表情似乎十分淡然，完全不若我的惊讶。
　　好像在踏上故土的这一整天里，自己的脑子就始终处于迟滞的状态中，意外重逢到这个故人，本想要立即转身离开的我，却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理由，而只能呆愣地站在原地，根本不知要做些什么。
　　“你回来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将站在门口的我拉进屋内，对方镇定自若的态度还真是让人负气。
　　静静地走进屋子，我一件件地确认里面那些盖着浅色布匹的陈设，似乎所有的家具都没有做过改变。伴随着鞋底敲击木质地板所发出的咚咚响声，我向客厅的沙发走去，几乎僵直的手指在接触到覆在上面的遮盖物时传出了轻微而细碎的磨擦声。曾经，从练习的道馆直奔回家，我会还带着满身汗水地倒在这张沙发上大口的喝着冰水，直等到奶奶来骂了，才会懒洋洋地走去浴室，然后，等到我冲得一身清爽地出来时，可口的晚餐就会摆在饭桌上了……
　　“哗”地一声，我掀开老沙发上的障碍，搅扰得屋内空气一下子浑浊起来。看着在一道道光束之中上下浮沉的灰尘，我也像耗掉了所有的力气一般，静静的沉降在这如今已然有些塌软了的长沙发上。

　　我设想过很多种再次回到这间屋子的过程，却从未料想到真正的回归竟然是如此的简单，我只是不知被什么牵引着走回这里，然后门就开了，再然后我走进来，看到了满室的熟识，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渴望回到这里。或许是有些事情许久没做，再想要做时就会莫名的生出许多的不安，然后这不安就会扩大，渐渐地才会暗示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廖斯宸始终只是安静地倚在门边，此刻他的眼光有别于我记忆中那时时刻刻的凝视，却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拂拭，拂拭过我视线所及的房间摆设，最后轻柔的落在我的身上。意外地，此刻的我不仅没有产生想要躲避这注视的念头，反到自其间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融洽。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缓缓地开口。
　　“那你呢……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不理他，等待着他首先回答。
　　“今天早上去看了奶奶，之后想到你寄放在我这儿的钥匙，就想不如过来看看，于是就走到这儿来了……”他音调平和地叙述着，回答完我的提问之后略一停顿，继而又说，“在屋子里待着，我就在想你，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回来吧……我说‘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任性了回家呢？’……就这么想着，你也该回来看看了，于是就去开了门……结果，你就真的站在门外了。”

　　是么，果然，在我之前去看奶奶的人真的是他；原来，我这一路走来，穿过在阳光之下的街巷，竟都是跟着他的足迹……除了扯动嘴角，报以一个微笑之外，我还有什么可做的表示么？当然，这应该只是个浅浅的甚至是不易察觉到的一个笑容而已。

　　“你不说声欢迎我回来吗？”
　　“难道你不该回来吗？”他一面抬手轻轻煽动着脸前的空气，一面向我这边走过来，“我看你还是快点把这里打扫打扫，才算是待客之道吧。”
　　可恶！这家伙，难不成是料到了我会去掀防尘布才故意躲在门口的么？想到这儿，不禁让人火大，然而这样的心境却好像回到了我们的中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