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容身》京若水

15、上部第四幕·依旧青山-03

　　“翔哥，我明白，你要走没人留得住你……”
　　这是那天辞别杜天庾是，对方在我身后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每每想起他这话来，我就忍不住心里凄然：一个把前尘往事尽数抵给“庆合”的人，除非是死了，否则他无路可退，也早就没了远走的自由，还谈什么留不留的？
　　我想，这一切或许根本就是早已命定了的。离开那个包容了秘密与新生的山村，我却只能回到黎府，继续跟在义父身边帮他打理那些繁琐的帮会事务，让自己的生活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忙碌中去，然后生命也就只能这么一如既往的一路空旷下去。

　　对于杜天庾的突然离去，熟识他的人无不感怀怅惋。然而，这种事无论生者如何不舍，终究还是天命难违，挽回不来的；只可惜人世间晓得这道理的人虽多，能泰然处之的却没有几个，而我自然也是这类难以大彻大悟的世俗人之一。而且，关于这一点，奶奶辞世时我就已然明了，至于此次天庾这事，若不是我全盘知晓了身在局外，只怕也免不了再体验一把那痛入骨髓的心境吧？后来，倒是赵天诚有句话说的极好：都说人生聚散无常，却不知咱们几时也要过去陪他，让那小子先去那边探个路也是好的。

　　不错，我们这些人，走在这么条不归路上，生与死又有多大区别呢？即使天诚这话不过是聊以慰藉痛失友人的戏言，是我一个人的“听者有意”，却依旧点醒了我这个一度懵懂的痴人，让我将心中那些快要抑制不住的解释通通压下；我告诉自己该要做的是密密实实的为天庾隔绝前世，让他的“往生”之路不受打扰。至于我们这些余下的人，怕是再无一个能如他一般得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所以也就只好这么走下去，再容不得半点“回头”的念想……

　　所幸转眼已日近年关，正应了人越忙碌，日子就过的越快的道理，此时“庆合”的生意也少不了按利分红要做好一番结算。虽说运营上的琐事向来有一批雇来高级经理们打理，但那些个暗地里赚钱的买卖，以及叔伯之间的利益协调才属大事，加之这期间黎家树大招风，义父有惊无险地也遇过几次算计，自然让天诚与我这样的亲信近臣又免不了劳心费力了好一阵子，于是那些不久之前的扰心事说不得也就只有先放下了。
　　现如今，经历过缅甸的一场祸事，我心中因奶奶过世而牵扯出来的动摇便彻底淡忘了。甚至于，在我的心里，有关一个人的秘密和一个地方的经历亦已形同一场虚无缥缈的幻境，应该要彻底埋藏，永远不用再提起了。可不知为什么，午夜梦回中，我却仍然不受控制地沦陷在这泥沼之中不得解脱……义父说过，“庆合”的人都是拿过安家费的，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份拿了巨款的“肥差”买的是命而以，那么那个客死异乡的翻译呢，在这个天下华人同盼团圆的时节，会不会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家？
　　终于，我这些不受控制的执念换来了此时半边脸上仍旧火辣的顿痛。

　　“我就知道，就知道不对劲……不对劲啊……”翻译的遗孀哭得很凄楚，“如果不是我的病，向平他，他……也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不会……”

　　经过暗中查对，知晓了死掉的翻译原是所二流大学的讲师，有个在念高中的女儿和一个肾病到了晚期的妻子。作为丈夫，那男人独自扛起家庭的负担，为照顾妻子而频繁告假，最终丢了安逸的高校饭碗，不得已就去了家小补习班赚钱以维持生计。翻译所学是个不怎么顶用的小语种，出了高校也难觅用武之地，只能做个管理学籍的籍长，操劳一些生源多寡的琐事，收入实在有限，后来经人介绍才随我们走了一趟缅甸，谁曾想就这样丢了性命。想来，那男人此前也该知道这工作的凶险，之所以这么一意孤行定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吧？
　　如今人死难再生，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将这些年的一点积累转而赠予，盼望哪天这翻译遗孀能寻到个适合的肾源，到时再不必为了手术的费用犯愁便好。这么做，既是想让这“不义之财”有个正途，也算是圆了我“求福求命”的一晌贪念。

　　我原本是想要放下钱就走的，不巧竟与这家的女儿遇上。那女孩个性可谓强硬，没等我踏出她家窄巷便揣着我留下的折子追出来，用一声几乎喊破了嗓子的叫嚷拖住了我的脚步，并且结结实实的对着我的左脸就挥了一巴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更别以为用区区这点钱就能掩住我们母女的口！有钱就了不起么，你最好给我立刻带着这些假仁假义的脏钱滚！滚啊……”那女孩的怒喝我记忆犹新，这话说完，她更将手里的东西用力甩在了我的身上，那一番大义凛然的气度倒也让人生出几分激赏来。
　　沉默地等待着东西落了地，我才不急不缓地俯身去拾，继而以近乎强迫的方式又塞回到女孩的手里，告诉她说：“这个世界，逞强没有用，这个钱干净与否不归你管！只有一点你记住就行，那就是，这是你父亲选择的以命赚取，给你母亲治病用，给你们母女日后过生活的。对此，你没用选择收与不收的权利，只有选择如何使用它的权利！”

　　我不知道自己没控制力道会不会把她的手抓痛，但我见她自始至终都安静地，怒目圆睁着听完了我的振振有词，一定是听明白了我话里的道理。
　　于是，我转身离开，留出空间来让身后的女孩子去独自安静地落泪……

　　我只希望她们母女能够得神佛庇佑，母亲可以病愈，女儿也能够像普通人一样，毕业后继续深造或是去工作都好，总之过上属于她们的平凡的，幸福的生活……而不要，在人生遭逢打击的时候，以无谓的抗争、坚守和执著贻误终身。

　　当晚，回到黎府已是晚饭时分，我以为自己兜了这么久的风，脸上的印记应该消散殆尽了，却不想还是让细心的媛之看出些端倪。好在我的媛之妹妹一向好骗，随便找个吹风或是不慎自己撞到之类的理由就能蒙混过关。我、义父还有媛之在我探望过翻译一家之后，也凑在一起和和美美的吃了顿丰俭适度的小年饭。
　　人，其实应该懂得知足，我告诫自己能有这样的家宴就是福气。席间，义父说有事商谈叫我吃过晚饭去他书房，从他淡定自若的面色中我难辨乾坤，而媛之只是一如既往笑得单纯，唯有我始终像个怯懦的步履维艰的行路人，无一刻心中安宁。

　　突然觉得很累，真的很累，走过七年前的一个打击，我妄图抗争、坚守、执著，却不过是让自己疲累到麻木而已，到今天反而失去了更多，整个人被淘的空空如也。
　　我想要休息，想念奶奶，我觉得，这段时间以来的变故还是密集地让我有些疲于招架了，或许我要走不出这种该死的情绪了。
　　这一次，竟在这个万家灯火的好日子里，我却直觉自己大难降至，无路可退，在劫难逃，说不定就行将止步于此；又或许，我是终于看透了自己所剩的一切都付虚无，想要放弃继续挣扎求生的意念，开始期待一个真正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