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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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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险些尖叫出来。我或许真的尖叫出来了。
因为爸爸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立刻想到不行,我的稿纸还在里面。我不能让他进去。
我已经做好肢体冲突的准备了,他撕过很多次我的稿子,因为“破烂东西”,他这样评价。
但这次不行,我的女孩——我的魔鬼,他们都在上面。
我撑住门框让自己不要跌倒在地,身体抖得厉害。
“让开。”爸爸说。
我连反驳都不敢,只能使劲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哭。
“让开。”他的声音加重了。
威严的命令回荡在窄小的走廊。四处一下安静了,原本隔壁邻居们走来走去的声音立刻停下,好像有人咔哒一声轻轻打开猫眼查看情况。没有人出来。
我甚至鼓起勇气——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推开他把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爸爸看起来气坏了。
他一定是想狠狠骂我一顿,说不定会动手——但他是个爱面子的人,在或许有邻居屏息窥视我们的走廊,他按捺下暴虐的冲动。
“你在做什么。”他尽量冷静的说,“我在札幌出差,天气差得要死,险些出车祸——回旅店一看,我的女儿说她准备抛弃父亲。怎么,大漫画家,成名了有钱了,想要甩掉穷酸的亲戚了吗?”
我使劲摇头,眼泪簌簌落下。太奇怪了,我的身体没有受到一点伤害,他也只是说了短短的几句话,但我居然忍不住一直哭一直哭。太没用了,我怎么会这么没用。
“我不是……”我抽噎着,“我没有……想甩掉……”
“那你是什么意思?”
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出差完紧赶慢赶到你这里,甚至不愿意让我进门喝一口水?弘树是你的弟弟,还那么小,你居然不想管他?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不求你赡养我到老,也不求我生病的时候你侍奉左右,现在家里情况这么困难,你是什么意思,抛弃我们一个人光鲜亮丽的生活吗?”
“一亿……”
我哭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的说,“一亿六千万……”
“是,没错,你有一亿六千万,我怕你乱花帮你存起来,年轻人总是不会为自己打算,你爱挥霍爱虚荣,净买些根本没用的东西,老了以后怎么办?你以为我贪你那些钱吗?!钱有我女儿重要吗?!”
他一字一句都是为我着想,在外人眼中一个伟岸慈爱的父亲形象竖起,与此同时,我是多么卑劣叛逆,竟然让这样好的父亲伤心。
我不善表达,哽咽更是让我说不出话。
每年一亿六千万的版税我通通交给他,他买了大别墅、名车、给弘树上最好的私立学校、买给阿姨昂贵的珠宝。而我还在用六年前买的勾线笔,想要珠光纸就被骂奢侈。
愤怒和委屈让我不停发抖,我急得想反驳,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太不会说话了,甚至想到我这么爱他,他是我爸爸,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开门。”他再次说。
我挡在门口一动不动,要是几个月前,我根本不敢反抗他。
更有可能的是,我根本不会有要独立的想法,一辈子顺从他,浑浑噩噩,在渴求爱而辗转讨好中被吃得一点也不剩。
我的小女孩杀掉那个怪物,她说“这下我就不会难过了”!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何处而来的勇气令她可以反抗年幼起便强大威严的父亲?我做不到,我比不上她一根头发丝。
“开门。”
爸爸下了最后通牒。
我太了解他,他已经在怒气爆发的边缘,再不听话,巴掌或拳头会落下。
我的稿子在里面,我要保护他们。这荒谬的念头支撑我摇摇欲坠的反抗。
“咚!”
身体狠狠撞到门上,肩胛骨一片剧痛——爸爸一把推开我去扭门把。
我慌得抱住他的手臂,“不行、不行……”这样哭着恳求。
他再一推,我撞上隔壁的房门,发出很响的声音。我顾不上会不会给邻居带去麻烦,拼了命想阻止他。
爸爸从未这样生气过。因为我从未这样反抗他。
他意识到自己身为父亲的威严受到颠覆性的挑战和威胁,他必须要做什么来保住他的地位,让顺从得像条狗的女儿回来——
他高高扬起手,对准我的脸。
我连躲开都不敢,头脑空白的等待疼痛和屈辱到来。
“啪!”
男人宽大的手掌猛地打在苍白的脸颊上。
臭味——强烈的腐臭味后知后觉被我嗅到。
冈村响子——那多年来只会在深夜出门的疯子,在白日的爆发争吵的走廊,打开门走了出来。
——并替我挡了一巴掌。
我惊呆了,连爸爸都被吓住。
他或许从未见过如此不体面的女人。瘦削,肮脏,头发打结,臭气熏天。
冈村响子长久不见天日而惨白的脸庞上迅速浮起红肿手印。
她一言不发,看了一眼呆住的我,又看向爸爸。
她把我拨到她身后,无声与他对峙着。
这场景荒谬极了。一个世人眼中的疯子,因……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她挡在我身前,将我从爸爸凶狠的目光中保护,回视强壮的男人。
“你是谁?”爸爸嫌恶的问,并向后退开。
冈村响子仍然没说话,她只是那样冷冷地、下巴高抬的看着爸爸,眼神轻蔑。
就像是她曾期待与爸爸这样的人对峙无数次,现下终于能将幻想化作现实。
爸爸被她的眼神激怒了。
一个乞丐——一个疯子,他一定会这样想,凭什么看不起他?
他那样轻视女人,从不将她们放在眼里。此刻竟然要因为不成器的女儿而被轻蔑。
他不能对冈村响子动手,外人。但他可以对我动手,因为我是他的所有物。
爸爸一个大跨步走来,紧紧攥住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拖出来,几乎要拖到地上。
“你就是这样对我的?”他愤怒的说,“这样对你父亲?”
我仿佛回到童年时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孩子,吓得动弹不得,连大哭都不敢。
冈村响子立刻拉住我。她的手太瘦弱了,没有一点力气,她把自己作为支点,极力保护我,和爸爸角力。
爸爸克制力气——我知道他克制了,因为我也知道他用全力是什么样子——将冈村响子惯了出去,一下砸在防盗门上,发出很重的响声。
冈村响子跪坐在地上,有那么一会没能抬起头。
我吓坏了。
真的,我那时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我极力从爸爸的手中挣脱出来,他的力气太大我无法挣开,于是我狠狠咬住他的手背。
爸爸吃痛的放开我。
我手脚发抖的去摸冈村响子的脸,又去探她的鼻息。我根本分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在呼吸,还是我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手指上的风是我颤抖时带起的。
过了一会,冈村响子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无神晦暗,直直盯着我,又摇晃着站起来,拉住我站在她背后。
爸爸恶狠狠瞪着我们两人。
我又开始哭了。
我哭得那么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勇气——突然之间,无尽的勇气从我和她交握的手指传来。
“你滚。”
我磕磕绊绊的说,把眼泪擦掉。
“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爸爸的脸茫然又愤怒,仿佛不敢置信他听到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哆嗦着颤抖开口。
“以前给你的钱……我不会收回。但之后的,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我不会再见你,我要和你断绝关系……我……我再也……不需要你了。”
爸爸睁大眼。我仿佛听见他的大脑疯狂运转的声音。
暴怒竟然令他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我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这件事完全超乎他的意料。完全没有征兆,仅仅一周前,我还是那么乖巧听话木偶般的孩子,为何突然觉醒了意识?
他看着我——他不再用看女儿的目光看我,而是以一种需要处理的物品、需要说服的顽固客户以及需要打败的敌人的目光。
“你是个漫画家,有名气,有粉丝。”
他盯着我,向我最软弱的地方挥出刺刀。
“他们知道你是这种人吗?抛弃家、抛弃父亲,为了钱自私自利不顾亲情——你想让他们失望吗?你还想卖出你的作品吗?记者们一定很想知道吧——畅销漫画家不可见人的阴暗面。”
我的脸色瞬间惨白。
而他露出快意的笑容。
“你想毁灭你的心血吗?十年,你的人生中有意义的,也就只有那些漫画吧?”
一度停止的眼泪再次落下。
我怔怔的,望着我名义上和血缘上的父亲。
“……你要这样对我?”
我轻声问,戳破了最后一丝幻想。
我的漫画——我的漫画,我用来赚钱的工具,我的心血,让我在世界范围内得到无数的粉丝,他们的支持令我再痛苦也能坚持下去。
这些他不知道吗?他没见过我躺在病床上,因为腰椎和颈椎过度使用而住院时也要拿起画笔的样子吗?他难道忘记了我因为想剧情入神而从三楼楼梯滚下来摔得头破血流的事吗?他不在乎那个只能从漫画和支持者中得到仅有的小小幸福的孩子吗?
他这样对我——他用我唯一能够支撑生命的东西来威胁我。
毁去我的职业生涯,让所有人唾骂我的作品。没有人再寄来支持的信件,没有人再讨论剧情,没有人再记得我。
这是谋杀。
抹去我的自尊、我的热情、我所有的一切,仅仅是为了他一个人的控制欲。
……我是他的女儿。这十年我为他赚了近十亿的钱,我听话得像条狗,从不让他烦心。
——而他要这样对我。
“……哈。”
太可笑了。太滑稽了。
我几乎要笑出来。
我捂着脸,笑声从指缝泄露,和我的眼泪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定是疯了。
不然为何,我竟然能在此时此刻笑出来?
“你去吧,你去。”
我抬起头,泪水涟涟。
“‘千’已经死了,不会再有新的作品诞生。你去吧——去毁灭她的名声、她的作品吧。”
心像是破开了一个洞,我亲手将父亲和家扔进去。
“我曾经、我那么努力的画画——有一瞬间,一定曾打动过别人。”
宛如深渊,安静地吞噬掉我的痛苦。
“只要那打动曾真实发生过、只要哪怕只有一个人真心的喜爱我的作品,那就足够了——它已经有意义了,谁也毁灭不了。”
与此同时,花朵从深渊两侧开出。
“我不会再恐惧你了,你能对我做什么呢?只有你认识记者吗?你知道我认识业界的多少同行、编辑和导演吗?你以为你一定能赢得胜利吗?”
我望着这个一瞬间抹去了幻想,呈现出真实模样的男人。
他在慌张,并且竭力掩饰。啊……原来他是这样普通的男人吗?轻微肥胖和天生的大骨架看似强壮,额头和眼角有不少皱纹,长期挥霍耗掉了他的精力。
像是路上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男人。
这样的人,我要被他摧毁吗?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握紧冈村响子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被我的温度慢慢熨帖,“但你不是,你怕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爸爸的身躯一下低矮了下去。
他望着我,像在望着什么陌生的怪物。
“来吧。”
我直直望着他,泪水涟涟。
“我们来试试吧,会被摧毁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
男人仓皇离开的背影狼狈极了。尽管他试图挺直背脊,尽管他的表情那么凶狠。
但我理解,在他外表下的虚弱。
他到底是以什么东西来威胁我呢?他所得到的金钱与他没有一丝关系,能够控制我的也不过是爱。
我不要他的爱,他也就没法控制我了。
冈村响子和我交握双手,注视他的背影逐渐消失。
她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一时有些困惑皮肤的温度,想要把手抽开。
疲惫如潮水般没顶,我一下支撑不住,跪坐在地。
冈村响子停住进屋的动作,在我的面前停留片刻。
她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也说不出什么。
最后,她轻轻碰了一下我的额头。
像是一个短暂的安慰。
而我终于忍不住眼泪。
明亮安静的走廊之上,我抱住这个肮脏的、腐臭的、温暖的女人,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