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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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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画侦探漫画时,翻阅过许多法庭的卷宗,也曾到少年院和监狱取材。
小林编辑曾委婉的转告,读者反馈漫画并不那么惊悚,能否再在画面和剧情上多下些功夫呢?
可我在想,我的漫画内容全都来源于现实,这还不够恐怖吗?
新漫画暂定名为《黄泉狭间》,第一话要有冲击、要够引起话题,要过腰斩线,先存活下来。
于是我画了一个小女孩。很可爱,爱赖床,听话但不那么听话,有自己的小心思,会偷偷藏起糖果在半夜爬起来吃,也会假装生病逃避上学。
普通极了。像是我,也像是你。
她的父亲是典型的日式男人,古板,保守,对女人严苛,将自己怠于沟通和疏忽亲情,用不善表达做掩盖。
“爸爸很爱你,他只是不懂如何表达。”妈妈经常捂住青肿的脸这样对她说。
那时候女孩还太小,不懂得依附男人生存的女人需要美化施予者不爱他们的事实,以及强求一个年幼的孩子去包容成年人的可笑。
父亲对女孩的教育是传统的,要听话,要顺从,不可以在走廊上跑步,不可以大声说话,不可以穿裤子,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不可以勾引男人,不可以在结婚前和人上床,不可以穿暴|露的衣服……
他的训诫中充斥着否定和居高临下的审视,窒息感如同水一般淹没她,使她难以呼吸。
但她可以忍。因为妈妈很爱她。因为她说服自己父亲很爱她。哪怕有时父母发生单方面的冲突和暴力,第二天的妈妈强撑着笑出现。
但妈妈说没关系,是她的错。别去问,别去看,别去思考。你只要幸福的生活下去就好。
为了维持现有的生活,小女孩得束缚自己,顺从母亲的愿望,以乖巧懂事的姿态在脆弱的冰面舞蹈。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七岁那年,父亲把一个女人带回家。
黑色的低胸蕾丝紧身衣让饱满的胸部颤巍巍抖动,腰肢纤细,脖颈白皙,浓妆,波浪式的金色卷发,妩媚动人,手勾在父亲的臂弯里。
灰扑扑的妈妈跪坐在他们面前像是一个女仆。
那天大人的谈话女孩没有听懂,大致知道父亲想和那个女人——那个他规训女儿,却找了完全相反类型的情人——在一起,因此要和妈妈离婚,以后不和她们一起住了。
妈妈恳求他,她说孩子不能没有完整的家,是她的错,求求父亲回心转意。她像是溺死之人最后抓住浮木,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那一天的吵架剧烈极了,父亲大吼着“你骗了我!”而不停对妈妈拳打脚踢。在她记忆里什么都能做到,永远完美的妈妈就像只很小的狗缩在角落,血从她的鼻腔嘴角流出来。
……
我停下画笔,重新回去看一遍草稿。
二十六页,可以开始画转折了。
这个故事是我在孤儿院听见的。为了取材,我曾到孤儿院做了两个月的义工,里面有个孩子,母亲被父亲所杀,她目睹了全程。因为怕父亲发现,她连哭都不敢发出声。
“我好后悔啊,姐姐。”
那孩子说,我以为她后悔自己没有救到妈妈,或者没能阻止父亲。我想安慰她,却口拙舌笨,言语苍白。
“爸爸总是让我听话,但他从来都不听我的话,每次他动手,我都尖叫,我说不要这样。他只会把我踹到一边,或者我被妈妈保护着,听见那种声音——”
她比划了一下,“拳头打在骨头上,很闷很吓人的声音。”
那孩子盯着自己的手指,很轻很坚定的说。
“没有杀掉爸爸,我好后悔啊。”
正午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侧脸,像是一张蒙蒙的轻纱。
“我听大人们说,我们没有死刑,所以过二十年,他就放出来了。”她侧着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偶,“但是妈妈已经死了。再过多久她都不会回来。早知道我就杀了爸爸,这样,过二十年,我就可以去见妈妈,跟她说‘我帮你报仇啦!’”
一种恐惧混合着悲哀从我的背脊窜上颈后,她望向我,冲我笑了一下。
“我忘不了这件事,姐姐,我只要一闭眼,脑袋里都是这样的画面。”
她疑惑的问我。
“我是不是该去死了呀?”
……
眼泪很奇怪的涌出来,我用袖子擦掉,慢慢的描绘着。
下着暴雨的深夜,小女孩打开门。雨太大了,掩盖住她的脚步声,于是没有人发现她从房间走了出来。
那个披着父亲皮囊的怪物,拽着妈妈的脚一路拖到门口,妈妈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你要把妈妈带到哪里去?
她不敢问,怕自己也被拖出去。她慢慢的小心的,怕被怪物发现,藏到房间里的衣柜一整晚。
第二天,父亲回来了。怪物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牵着情人的手,对她说。
“来,叫妈妈。”
小女孩问:“我的妈妈呢?”
“这就是你的妈妈。”
“啊——”
于是小女孩立刻就明白了。怪物没有消失,它吃掉了父亲,杀掉了妈妈,让它的仆从顶替妈妈的身份。
妈妈被拖出去了。
她被拖出去。死前眼睛没能闭上,一直望着她的房间,就像望着自己所有的爱和祈望。
“那我要杀掉你。”
她很认真的说,对着这个怪物。
像一个勇敢的、坚强的不会被打倒的勇士那样,她非常纯粹、非常认真的想。
我要杀掉他,哪怕献上我的一切,我的灵魂——
我要杀掉他。
一阵轻盈的风落在她身边。
黑色的魔鬼露出尖牙,半弯下腰,对她优雅的伸出一只手。
“好啊,我的小战士。”祂含笑道。
怪物和它的仆从发出恐惧的尖叫。
他们试图躲起来,但很明显失败了。被战士召唤出来的魔鬼拥有强大力量,轻轻一挥手,便让怪物悬空,四肢扭曲,像死了许久的蜘蛛腿和身躯虬结在一起。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怪物可怖的挣扎惨叫,皮肉撕裂,骨头外翻穿刺皮囊。
他看起来痛极了。但肯定没有妈妈痛,因为被拖出去时,连旁观的小女孩都感到心脏发疼。
“要杀了她吗?”
魔鬼可亲的俯身询问小女孩,怪物的仆从吓晕了过去。
“不用了吧。”正义的小女孩说,“她昨天没有在,老师说不可以冤枉别人。”
魔鬼尊重了她的意愿,将仆从远远丢出去,落地声音很重,像是花盆碎掉了。
小女孩踏着满地的血,在记忆消失的最后一秒,如同观摩神圣的雕塑或者画作,她仰头对崎岖又鲜血淋漓的怪物笑了。
“这下我就不会难过了!”
她兴高采烈的说。
……
稿纸吹干墨迹,小女孩自豪天真的笑脸定格在最后一页。
整话的基调是灰色和黑色,只有扉页的皮鞋是亮黄色的,踏在血色湖泊上。
魔鬼出现的页数开始,背景的细长线条和网点需要大量使用,营造出祂的压迫力和恐惧。
在画面上,魔鬼的身体只用黑白两色,不能使用阴影,阴影也被祂吞噬。漆黑的发色,漆黑的西装,漆黑的眼睛。白色的线条,白色的面庞,白色的手指。
唇角的笑容要轻、要从容,眼睛不能下弯,祂的神情只有嘴唇表达情感,而其余的眉头、眼角宛如面具。非人。拟人。
构图和分镜下午再修改,大致方向定下来。
我放下笔,抱着抽纸发呆。
一会想到隔壁的女人,一会想孤儿院中的那孩子,还有我的漫画,亮黄色的皮鞋。
我童年的皮鞋早就被丢掉了,因为颜色鲜丽,太扎眼,阿姨扔掉了。
弘树就可以用亮蓝色的书包。
我又把稿纸拿起来,用视线无意识的临摹魔鬼。
祂对着小女孩伸出了手。
我要对我自己伸出手。我要爬出来。
手机被安静的搁置在一旁。我深深呼吸,给自己勇气。
手在发抖,指尖冰冷,但必须要编辑信息。理智的、尽量不要感情用事的,说清楚。
弘树的电脑,我不会买给他。
我的钱,不会再给家里了。
请不要再来,打扰我。
我想要一个人安静的生活下去。
我的视线停留在“一个人”上,闭眼狠心按下键。
“叮铃”,提示音代表发送成功。
我如释重负,惶恐不安。
我好怕爸爸当天晚上、或者第二天一早就闯来,逼问我究竟发什么疯。我不确定自己有勇气可以抵抗暴怒的神明般的父亲。
惴惴不安中等了三天、五天,我的草稿已经勾线成型,每一次房门口有脚步声我都吓得应激性挺直背,但每一次都不是。
……他是不是同意了。我不由得这样想,他是不是也发现自己不应该那样对我,因而不再来找我。
我是不是自由了?
一周后,我差不多放松下来。爸爸不是那种耐得住性子的人,整整一周都没有联系我,也没有找上门,他应当是放弃了。
这个认知令我安心,下笔的速度都快了很多,连魔鬼的神情都带上几分笑意,又不得不重画。
我和小林编辑约了下午见面,她想看看草稿,我在家里翻招待客人的茶叶,听见了门铃。
来得好快,现在才早上呀。
我擦干手上的水珠,小跑着去开门。
“久等了,请——”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眼睛惊恐地大睁。
门外,爸爸伫立着,阴沉的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