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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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住着一位疯子。
很抱歉这样称呼一位女士，但我想不到更适合的词来描述她了。
我只见过她一面，在警察的带领下。
我所居住的房子是高二十楼的建筑，1404，她是1405。这所公寓交通方便，只是建筑年限长，已有二三十年，房屋老化偶有漏水，隔音也算不上好，我的钱大部分在爸爸那里，住不起宽敞又管理严格的高级公寓，因而选择了现在这间。
六年前，我刚搬来时，按照惯例应当去拜访邻居。我强忍着恐惧惶恐向邻居们送上礼物，直到1405。
名为冈村响子的女性没有开门。我一开始以为她外出不在家，又分别在周末下午和工作日晚上再次敲门，仍然没开。
1403的住户好心对我说，这家有个疯子。
我很快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的阳台上种有小番茄和多肉植物，各户阳台与阳台之间只留有窄窄的小段空隙，是伸手就能跨到别人家的距离。
那天我正在为小番茄浇水，闻到来自隔壁的臭味，一种腐败的、肉类泥泞发酵的强烈臭气，伴随苍蝇嗡嗡的大量飞鸣。
我吓坏了，几乎站不起来，上一次闻到相似的气息还是在多年前的停尸房。我以为隔壁死了人，在卫生间吐了许久，缓过来后仓促报警，警察很快赶来，撞开1405的门。
黑漆漆的无光房间中，冈村响子像个灰白幽灵站在客厅，悄无声息的望着我和警察。
直到电灯打开，我才看清她的模样。
她过去应当是个美人。骨骼精巧，眼睛很大，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黑色长发，发尾残留着没有完全退却的染色后的暗咖色。
但她同时看起来憔悴得惊人，眼睛失去光亮而显得颓败，长发干枯，四肢瘦弱得只剩骨头。
她被吃掉了——不知为何，我第一眼看到她竟然是这种荒谬的念头。
在这间三居室的房屋中，堆积了如山的垃圾。
没有垃圾袋做分割，所有的废弃物——我看见一只鸟腐烂的尸体，大约是高层飞进时一头撞上透明玻璃，也没有人去救治，就这样死了——全都堆在屋中。
灰黑的衣服、难以落脚的垃圾山、打开的泡面盒与鸟的尸体，全部味道混合成极其恶心的臭气。我在门口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警察比我强些，粗粗看过后，判定没有死人，也急忙走了。
冈村响子对于我们的贸然闯入没有发出任何异议。我甚至怀疑她忘记了如何说话。因为她就像个真正的幽灵那样，对我和警察视而不见，游荡在她遍布腐烂的家。
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剪影，唤起我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预感。在未来的某一天，我总以为我也会变成那样，尽管我不明白为何会那样想。
那之后的许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直到今天。
早上我接到小林编辑的通知，她很高兴，说我可以进行连载，如果方便，下个月为我留出杂志页数，加上扉页共42页，确定能否交稿。
我答应了，开始思考新一话的内容。
我出道的时间很早，十三岁时向C社投稿，记得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冒险故事。
她有一双漂亮的亮黄色皮鞋，身着雪白的公主裙，两个羊角辫，很可爱的模样。
原本她幸福的生活着，有一天喷火的恶龙带着小恶龙闯进她的家，母亲拔出剑战斗，死了。父亲喜欢恶龙的美貌，把他们留下来。
于是小女孩就失去了家，不得不踏上冒险旅途。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看电影看漫画，也喜欢画画，妈妈说两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拿笔歪歪扭扭的乱画，上课也画回家也画，就这样基本功居然练得还不错。
六十七页的短篇故事，负责审核的是竹下编辑。
他评价说“故事老套烂俗，没有逻辑，中流之作”。
可那要是真实的生活呢？
……竹下编辑并不想理会我的稿子。那时候C社如日中天，每天怀抱着成名梦想的漫画家数不胜数，投稿看到厌烦，坐着都能数钱，何必发掘新作者呢？
我有幸能入他的眼，纯粹只是我的习惯。
每封稿件的右下角，我会写上名字和年龄。
13岁。这让竹下编辑收回扔掉稿纸的手。
他又仔细看了一下，认为分镜和线条有可取之处，人体比例恰当，“天才漫画家”的噱头也能搞一波宣传——我们C社的梯队建设已经到初中生了，周刊漫画未来可期、实力强劲！
出于鼓励新人的目的，他决定将我推出去。
当然，他并不知道，仅仅十年后，整个业界会衰落得异世界番当道，废萌片大行其道，能讲好故事的漫画家寥寥无几，新星陨落。
总之，那时他拨通了我父亲的电话，想要与我签约。
拿回稿纸的爸爸把我打了一顿。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
他一耳光扇过来，我太懵了，茫然甚至盖过了疼。
他一边打一边骂：“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你竟然要用这种东西、给外人看！不要脸的家伙！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女儿？”
我哇哇大哭，委屈极了。我那时懂得什么呢？我只知道一定是我的错，我不该画这个故事。可我又该画什么呢？
爸爸发泄完后，很客气很有礼的与竹下编辑再次通话，哈哈大笑，笑容固定在他脸上。
他作为监护人同意我的签约，并花费最精明的脑子研究如何利益最大化。
而竹下编辑解开了我的困惑——我不知道画什么故事，没关系，他知道。
他从事这行已有十二年，带过的漫画家数不胜数（大部分被腰斩而昙花一现），只要我听他的，一定能赚到钱。
我不喜欢竹下编辑的故事，那里面没有任何动人心弦的情感，我看漫画，超能力异世界恋爱运动……
他们每一个都告诉我，友情努力和胜利。
我跟着漫画人物的笑容而笑，因他们的泪水而哭，他们得到冠军，我比自己考满分还高兴，他们折戟于全国大赛，我也抽噎不止。
我喜欢漫画，因为它让我被打动。我活着。
但竹下的故事里只有赚钱。
我懵懵懂懂，按照他的要求绘画。他一瞪眼，我就立刻想到爸爸那一巴掌，什么都不敢反驳，顺从是我最好的盔甲。我藏在里面，瑟瑟发抖的安全着。
偶尔，很偶尔的时候，竹下编辑太忙了、或者生病，顾不上我，于是我能自己画想画的故事。
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描绘我的主角，他真实的模样。
红色的代表色，他的灿烂笑容，逐渐……与我黑色的魔鬼优雅侧脸重合。
魔鬼望着我，淡淡的含笑。
该画什么呢？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好快乐好快乐。
哼着歌，煎一个糖心蛋，配蔬菜沙拉和烤肠，然后为我的小番茄浇水。
水滴滴答答落在花盆，小番茄快要成熟，泛着可爱的红色。
——这份快乐终止于一道铃声。
爸爸打电话来了。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下来。
几乎是立刻，手开始发抖，呼吸急促，我连站都站不稳，必须要攀住阳台栏杆才能支撑自己。
不要接、不要接！不去接、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已经决定好——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但我的惯性……我那可恨的二十四年里被重复鞭打驯服的惯性，使得我无法违背幼年时便如巍峨巨山那般高大雄伟的父亲。
他那么威严、那么强壮，违背他会遭受疼痛和辱骂，我怕黑，我不想再被关起来。
……我颤抖着，按下接听键。
“你这个姐姐怎么当的？”
他说，语气不耐烦而冷酷。
“弘树的电脑你准备什么时候买给他？最新的分成还没有到手吗，家里急着用钱，你怎么一点事都不懂？”
我的嘴唇哆嗦。
“我……”
而他不需要我的回答。
“明天把电脑买了，或者直接打钱。”爸爸随意而强硬的说，不容辩驳，“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太没用了。”
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
我张了张口，没有来得及说话。
我想跟他说，我换杂志社了，新故事我很喜欢。
我想说，弘树的电脑我不会买，我的钱也不会再转给你。
我想拨回电话，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我不要你们了。
……但为什么呢？
明明是我先做出的这个决定，我要抛弃他们。我必须要一个人活下去。
然而我的眼泪连绵不断。
我跪坐在地上，剧烈的哭泣令我哽咽得喘不上气，哭得两只衣袖都被打湿。我对自己说，就哭这一会，哭完我就回电话。我一定要说出那句话。
哪怕其实被抛弃的那个人其实是我——爸爸还有自己的家，弘树有疼爱的父母，阿姨高兴于甩掉一个碍眼的装饰。
“呜……呜呜呜……”
我哭得那么久，连太阳都落下去，小番茄无精打采的垂下头，我还在哭，忘了时间的流逝。
打断我的是一道极粗鲁的“砰！”
有什么东西在很近的地方炸开了。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都停止，愣愣转头。
1405的疯子，隔着短短的阳台冷冷望着我。
我那一瞬间险些尖叫出来！
她惨白的脸在我这侧的室内灯下显得鬼怪般渗人。
一提未开封的抽纸被近乎粗鲁的撕开，就像撕开一层皮囊。她掏出其中一包抽纸，越过阳台扔到我身上。
我呆住了，眼泪愣怔滑落。
冈村响子转身进了屋子，一句话也没说。灰黑脏污的裙角扬起，像一朵开败的花。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哭太久而大脑微微缺氧，鼻子也被堵住了。
隔壁房间中最干净的这包抽纸，被无言的赠予我。
我又想哭了。
“你混蛋。”我很小声的抽噎的说，对着手机再次骂道，“你是个混蛋。”
等明天我一定要打电话骂回去！
我这样下定决心，拉开抽纸的封带，用雪白清香的纸巾狠狠擦鼻涕。
“谢谢您……”
我对对面的阳台说，没有人回应。
我又说一次。
“谢谢您！”
悄无声息。黑色的房间被吞噬了那样，静静的沉寂。
我擦干净眼泪，抱着抽纸小跑回书房。
下一话的扉页逐渐勾勒成型。
我画了一个小女孩。
亮黄色的皮鞋，天真的羊角辫，乐呵呵将小手放在魔鬼掌心，与他一同翩翩起舞。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