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书】乱云飞渡》夜游者星火

6、乱云飞渡

　　幕十六

　　地底长生殿中，居中而坐的匃皇神情犹自傲然，“吾必能击破不老城，征服苦境，一偿千年来的憾事。”
　　祖祭祀等人俯身称是。
　　已被当作长生殿自己人的问天敌眉峰一扬，“咦，千年憾事？不知匃皇何出此言？”
　　九章伏藏未语先笑，形若风流书生，幽冷笑意狂狷气韵中却仿佛带着暗夜厉鬼的凄厉，“无界主是灭境中人，自然不闻苦境中上古遗恨。吾长生殿中人，本是上古王朝贵胄，问鼎天下的一方诸侯，却因遭人迫害算计，不得不以厉鬼之态栖于地底。此恨难平，必要血偿。”
　　“哦，匃皇所指，可是不老城？”
　　“哈，不老城……不老城之战，只不过是开端。识能龙想瞒天过海，却是瞒不过我之灵感。他并非不老城真正主人，不过是鸠占鹊巢，但既是如此，更加可恼，吾不除不快。”
　　“那，无界主在此，先祝匃皇旗开得胜，一偿夙愿。”
　　“好说了。”九章伏藏颔首，眼光打量他一番，若有所思。“至于六弦之首，还请无界主助祖祭司一臂之力。”
　　垂老之貌的祖祭司上前一步，“领命。匃皇……若只以阵法围之，恐怕难成。”
　　“吾自有其他安排，也请无界主鼎力相助。若可能，吾欲生擒玄宗六弦之首。”
　　“匃皇！吾等猜测，并无实据，如此安排……”
　　“罢了。汝等不必多言。若是猜错，无伤大局；若是猜对……只怕日后后悔莫及。”九章伏藏凝神望来，“无界主，吾知汝心存疑惑。待到双城战毕，我必详细为汝解说。简言之，吾等怀疑玄宗六弦之首，另有身份，与吾等同属上古之脉。”
　　“那吾便再耐心多等一段时日。但战场岂容留情，匃皇想必也能明白。”
　　“吾自然明白。” 九章伏藏一叹，青年俊秀面容上，似有几分苦恼。

　　问天敌心想，他正担心那人诛杀金鎏影之后元气未复便有连场硬仗；如此顺理成章的放水，何乐而不为？
　　当日水石穴中，九章伏藏傲然长笑，“好个无怨，今日由本座成全你！”下手之时，却并未有他说言的那般狠辣坚决。又是疑问。

　　苦境中数千年前曾有王朝一统，绵延长久，千三百余年前，先是夭于天数，再毁于诸侯联军之手。其后，苦境动荡数百年，生灵涂炭，诸多记载，均已湮灭战火杳然不闻了。
　　一页书暗忖，想不到，他与长生殿诸人，怀疑而不得证的……竟多半是同一件事……
　　上古遗脉。龙翔凤翥。
　　若真是如此，则所牵涉关联，恐已超乎他之想象。
　　创世神话，所遗者仅有吉光片羽，便是梵天也只知晓，上古五方神中，中央天帝，弃天为魔。当年道魔大战、之前入苦境乱世的异度魔界，正是上古魔龙化身。
　　而紫衣道者……

　　天命。人事。
　　所谓真实，总是太过残酷。
　　对于那人而言，是与不是，或许，并无不同。

　　双城连场大战方休，最后之战在即，竟传来万圣岩被毁消息。圣尊者被恶体袭灭天来所败，双体合一，佛者灵识已灭。
　　情理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诚如一步莲华所言，“善恶之间，终须了结。”
　　那是他的天命与罪孽，旁人亦是无力插手。有些路，只能各人行，有些事，终须自己来背。
　　便如他忍痛诛杀悟僧。是意外，却也是必然的牺牲。
　　众生平等，佛心大悲，在世人眼中，未尝不是决绝无情。

　　云渡山下九十里，有镇闾阳，镇外有山有河，交通便利，也算通往东路的要径之一。
　　酒肆茶楼，闹中取静，是出家人平日不会去到的红尘纷扰。
　　无酒无菜，一杯清水，他自斟自饮。待那人近前坐下，便也同样为他斟满一杯。
　　心到，水与酒，又有何区别？酒不醉人，而人已自醉。

　　幕十七

　　“汝来了。”
　　“嗯。”
　　“请用。”
　　“多谢。”
　　“客气。弦首。”
　　“唔？”
　　“汝伤势不轻。”
　　“吾无事。”
　　“九章伏藏之掌力，非同小可。”
　　“苍尚可应付。”
　　“……世事自有定数，天命与罪孽，两者皆不可勉强。”
　　“梵天是在开解吾么？”
　　“如圣尊者曾言，何须呢？再说，此刻，吾乃问天敌。”
　　“哈，”道者垂首，阖眼，饮尽一杯。眉宇之间，似有微妙的痛楚闪过。“吾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净从秽生，明生于暗，既是杀机，便是生途。”
　　“吾明白。”

　　问天敌皱起眉头，少见地叹了口气。
　　不，汝并不明白。
　　逆天行事，并非不能，只是……太苦。
　　佛普度众生，也是度有缘之人，道者……却想一肩担下天下之祸么？

　　“弦首，问天敌有一不情之请。”
　　道者微怔，“唔，这话听来，似有几分耳熟。”
　　他一笑，“敢问弦首出家修道之前本名。”
　　“……这，确实是梵天不会问的问题。”
　　“哈，看来，是吾冒失了。”
　　“无妨。吾名正为苍，即取同一字为道号。”
　　“……如此巧合，奇妙。”
　　浅色长睫微启，道子语气轻淡，“并非巧合。”

　　并非巧合，那便是刻意了。
　　苍，东方正色，亦是……
　　这样说来，自己所猜，即使不中亦不远矣。

　　“弦首天命，不仅与异度魔界相连。”
　　“是。苍必全力以赴。”道者颔首，神色从容平静，宛如月下静海，冷眼观人世千万年而毫不动容。与发同色的拂尘执在右手，垂落的零星佩饰，却是一串伏魔静心的琳琅青金石。

　　梵天，此刻的问天敌面上掠过一线阴霾，转瞬消逝无踪。
　　灯影幽微，暗处的淡淡火光，照出眼前人的眉梢眼角，淡漠的疏离无处不在，细致柔和的线条，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粉雕玉琢。
　　说来也许显得过于轻佻，却是对道者容颜的最佳描述。
　　他忽然想起过往冥思中，所见往世之优昙钵华。层叠的花瓣舒展自在，如雪清冷亦是自持，却不明白那美足以令任何得见者动容。

　　世间事，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神通盖世不昧因果如己，修为高绝洞察天机如他，也是置身三界六道之中，不由自主。
　　因果业力，环环相扣，生灭无尽，流转不穷。
　　挽狂澜于既倒，存危亡于乱世，难矣。

　　他凝视那淡漠面容，良久，饮尽杯中清水，唇齿间只余涩然。
　　纵使是如斯年少宛若雨后春华的鲜润容色，却抵不过眼底的重重沧海桑田，那生死不惊的倦然坦然。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
　　是感喟，也是自嘲。
　　苦境中云：人有千算，天不过一算，然终究，人算不如天算。憾矣。

　　幕十八–缺

　　幕十九

　　上古之脉，梵天记忆中所得不多，当今之世，相关典籍亦只怕早已灭失殆尽。苦境神话，创世者开天辟地而死，之后躯体化作大千世界山川河湖日月星辰，灵识厚重浑浊者化为人族，清圣无染者化为神族，似清似浑的灵邪部分则化作数十种奇鸟瑞兽。传说中更有言，蒙昧之时，龙凤中曾与人族有染，成就了所谓的上古圣脉……

　　虽听来恍如讲古虚妄之词，一页书却知此事无虚。
　　无他。
　　因他自身，便是苦境中后来自命为创世者的狂人与灭境三天之一梵天融合。

　　若单从瑞兽论，龙凤自然居首，尚还有麒麟、灵龟、滕蛇、勾陈等等，而龙凤两族，亦是血脉复杂，龙中饕餮赑屃睚眦鸱吻囚牛金猊等，凤中青鸾朱雀鹓雏鸿鹄鸑鷟等，不一而足。而今欲穷究细查，颇有无从下手之感。
　　他喟然一叹。眼前九章伏藏与祖祭祀，犹在为识能龙、玄机门之事滔滔不绝，全不知晓勾连起他脑海中若干往日尘埃。
　　俱往矣。不可说。

　　若从本源而论，上古初始……四境本为一境。后虽屡经变动，但四境真正完全隔绝，却是在上古之脉所建的幽朝灭亡之后。
　　然而，幽朝究竟如何灭亡，后世并无实据可考，唯余若干断简残篇，彼此记载尚且矛盾。
　　以双城之战看来，其中牵涉暗流内幕之深之广，难以估计。

　　“问鼎天下，依旧遥远。吾之目标，唯有一页书与长生不老而已。天下霸业，不足追矣。”
　　当日，问天敌对匃皇九章伏藏的这句感喟，非是无因。
　　九章伏藏亦曾在交谈中劝告他，“问天敌既是无界主，便该更加绝然，称霸四方无界。”

　　说得无错。他冷笑，微微颔首。
　　然而，可惜。

　　水石穴八卦阵中，现身与戤戮狂狶决战之前，戤戮狂狶恍然喝道：原来，你并非问天敌！
　　他当时回答，至今仍清晰在耳：是，也不是。问天敌，只是吾的一个身份。
　　其实，梵天，乃至百世经纶一页书，同样如此。

　　缘起性空，非断非不断，非常非无常。诸法无相，诸相，皆不过……一念观照而已。
　　天下霸业，不过虚幻。情爱恩怨，相差仿佛。

　　彝灿天不知泪阳消失之后武林中不明的地脉变动。梵天自己心知肚明，只是不曾明言。
　　玄机门。苍龙卧处，皇龙之气。
　　长生殿众人费尽心力而不得其门而入，正因九章伏藏并非龙主正溯。但若假以天时，九章伏藏亦有望成为天下之主。
　　只不过，为他与苍携手所阻。

　　“天道自有其行，劫如有应，梵天坦然受之。吾所虑者，这股皇龙之气将影响武林之局势。”
　　“但皇龙之气将是你梵天之厄，甚至是……”
　　“死厄。”

　　两人对话犹然在耳，道者听来虽是忧心，却也并未坚持己见。
　　或许是信任足够，或许……
　　他淡然一笑，缓缓步出。步履坚定。
　　梦幻空花，何劳捕捉？
　　然而，心已动，便再难得重回平淡无波。

　　天荒山顶，凛然山风猎猎，卷动乱云如潮。
　　宏亮诗号出，静候的九章伏藏猛然回头，面色即刻一变。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

　　论因果，此世他亦应是龙主之一；然身为佛者，便是前尘尽弃。
　　当年既迈出这一步，而今终是逃不过，也不必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