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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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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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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衢两道,桃花杏花,杂花相间、次第开放,远远望去一片锦绣。我手握了配剑,穿过众多坊巷,径直来到罗府门前。
罗理丞从府门出来之时,我便站在对面等他。一袭白袍,宛如长安城的侠客。
“是你,”他不屑地抬眼,“裴十郎,你虽一介布衣,但不管怎么说,裴家也是大族,你也出身河东名门,如今这一大清早,提着剑到我府门口堵人,实在是于礼数不合。不知你找我究竟有何事?本理丞今日甚为繁忙,恕不奉陪了。”
我一按剑鞘,一道青光跃出,长剑已然出手,“理丞好记性啊,前几日刚刚侮辱了我友人,惹他伤心难过,如今却丝毫没有羞愧之意,也算是无心无肺了。他清心修佛,可以不同你计较,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在下也自幼习武,阁下身为大理寺理丞,想来功夫也不会差,就此切磋一番吧。若你胜了,我任凭你处置,若你败了,就再也不要去叨扰他。”
他不屑地发笑,随即朝身边小厮道,“拿剑来。”
结果,自然是我胜了。
双手因为拼死相抗而颤抖麻木,脸颊感受着刀剑擦过带来的灼热的气流,可我坚定了信念,一定要赢了他,即使受了伤,哪怕丢了命,我也要赢了他,好让他从此不再纠缠侮辱他。
他的剑飞了出去,人被踢倒在园圃的泥潭里,我将剑甩在泥地,那剑离他那么近,近到只差一丝一毫,就能要了他的命。
“你输了。”我淡淡地说。周围聚集起了看热闹的人。
我转身离开。
回到府邸,三姐看我鼻青脸肿,一面责问着我去哪里闹事了,一面又遣下人拿来了脂膏为我上药。
药膏渗入伤口,蛰痛了我,可我的心中,十分快意恩仇。
我很想他,于是决定连夜返回终南山去。
***
我很喜欢终南山的夜晚。
月明星稀,辋川河水波光潋滟,烟岚云岫若隐若现。我们一起坐在星空下,点起一堆篝火,或聊诗词、讲禅理、道人生,或琴箫合奏,弹一曲山高流水,煮一壶清茶,饮一坛美酒......不知不觉间,坠兔收光,远鸡戒晓,一夜便悄然而逝。
可是那晚,他生了很大的气。
借着朦胧的烛火,他看到我脸上的伤,冰冷地开口道,“你怎么受伤了?你去找他了是不是?”
“是又如何?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侮辱你,必须付出代价,”我坚持道,“不过你放心好了,以后他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秀才,”他的声音愈加冰冷,悻悻甩袖道,“你好糊涂啊。我在官场多少年,尚且弄不清楚这背后的阴谋算计,尔虞我诈,你才多大,又怎么会完全明白呢?你以为事情就那么容易解决吗?我一意退让,就是不想惹是生非,你可倒好,竟自己送上门去......你知不知道一旦陷入这泥淖,会有多少麻烦事?”
“你害怕我会牵连到你?”我如是问道。
灯火荧煌中,他的脸半明半暗,棱角分明,还是仙风道骨的神态。
“你如果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总归一句话,你太冲动了,做事从来不计后果,不知道会把自己置于何等危险的境地!”他脸色暗沉,极力强忍着怒火,暗自咬牙。
我是很冲动,可这冲动究竟是为了谁?
我听不得别人对他的闲言,我见不得他酒后的眼泪,我心疼他每日的伪装,我看不惯他被戳中后的隐忍,我什么都在乎,所以没有办法无动于衷......
“如果他敢告我今日挑衅之事,只要追根溯源,三司会审时,也一定能查到那日他对你的那番言论。那不仅是在侮辱你,更是在质疑圣人的决策,我断定他不会拿此事要挟我。”脸上的伤还在疼,我也用极其冷淡的口吻说,“王给事放心,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人做事一人当,祸是我闯下的,定然不会牵连到你半分。”
屋外的虫鸣让山里显得更加幽静自然。
***
辋川别墅,我的屋舍里是暗沉的,我不想掌灯,不想看见自己的眼泪盈盈地坠落。
天边只有一点点的亮光,洒在屋子的角落。
我趁着一点月色,打开酒匣,拿出了美酒,一坛一坛地喝了起来。喝了很多很多,直到最后连窗外的鸟叫都听不见。
我合着衣服躺在床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之时,口渴的紧,便起身去倒水。
还未来得及行动,我听到了吱呀的开门声,接着便有一人轻轻来到我的床榻。
我自然认识那体态,从很久之前的曲江之游开始,就一直从未忘记过。
“秀才,”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问我,“你睡了吗?”
我彼时不甚清醒,还在生他的气。气他的责骂,气他的软弱,气他的妥协,气他的言行,可是单单听他喊我的名字,我就很想原谅。
“没有,”我说着从床榻上起身,挨近他,“这么晚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也许真的醉了,月亮只消瘦地照着远处的那盆竹兰,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什么都看不清楚。
“没什么,”他轻轻地说,“对不起。”
月亮那么凄清,我却觉得被这三个字灼痛了,全身滚烫起来。一定是喝酒的缘故,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兀然吻上了他。
清凉如玉,温润如水。
我想,黑夜和酒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若是迎来了一个巴掌,那也是我咎由自取。哪怕,哪怕让他知道我的一点点在意和心疼也好。什么都值得。
我想,什么都值得。
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他连呼吸都迟滞,被我的气息包裹地密不透风。离的那样近,他的眼睛含着明亮,拢成白日的刀光剑影,脆弱的令人心碎。
没有等来的巴掌。他的唇带了些颤抖的欢喜,更多的还是隐忍的克制。
他的主动,将我所有的暗火都勾起。垂眸看着他时,心疼悉数化作了柔情,揉碎在了眸光里。
他的白色素衣上,精心地雕画着暗纹。水纹、云纹、花纹,组成了一副清幽淡雅的画卷,布局清晰,层次分明。他将辋川的山水,绘制在衣服上。我想起了我们一起携手走过的每一片山林,每一处秀水。
我伸手将他的衣服褪去,将往日美好时光抖落在一旁。
他慌张地躲避。他是那么擅长逃避,厌弃官场时,就辞官隐居;敌人破城时,便委曲求全;别人攻击他时,也一味退让......他以为借着一方山水,便可以逃避这污浊的尘世。
没有用完的脂膏还在衣衫,脂膏的茶花香弥散开来,和屋内的兰花的味道混在一起,将我们也幽幽地缠在了这香气里。
月色移动了位置,终于照到了床榻。户牖上的格子将月亮切割成一小块,零零碎碎地洒着光影。
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才捣碎了月亮。
可是,到底是什么东西破碎了呢?是那坍塌的大象,还是倾倒的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