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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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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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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生于盛世是幸运的。可这盛世太短暂,短暂到容不下一个人的一生。
战乱如同一块巨石,砸向盛世的池塘。“噗通”一声过后,水面照旧波澜不惊,可它引来的波涛,却在幽暗的水底层层蔓延。
官复原职后,他还住在辋川。平日里上朝,无事时漫游。他的生活更加清幽,静坐打禅的时间也愈久,好像那段悲苦的经历并没有发生在他身上。
他还照旧写应制诗。大明宫内,下了早朝,与同僚一起唱和盛世光景。清瘦的手握起毛笔,挥毫泼墨,纸落云烟,写的是更加恢弘大气的诗作,“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彼时大明宫一片繁华,可长安城外,依旧烽火连天。
他绝口不再提被迫受伪职之事。我还在想该如何安慰他,让他放下过去,那毕竟不是他的错,他也为朝廷吃了很多苦、冒了很多险。
也许不需要了吧。念佛之人,心结自有佛祖解,我想他会自己放下的。
事实上,从表象看也确实如此。他并未过多在意,大起大落的人生,所有的欢乐与苦悲,在他眼里,不过是沧海一粟,微微不足道也。
我还是喜欢来辋川。一日他休沐,一同闲逛山水后,他邀我去拜访吕逸人。吕逸人住城东新昌里,我自是欣然应允。
从延兴门入城,青龙寺的晨钟暮鼓声声入耳。还未到吕逸人家中,我们中途便遇到一人。此人我也识得,他是大理丞罗运良,品级不高,在朝廷此前的清算中,他的弟弟因为做了伪吏,被圣人赐自裁。
他显然带了满腔怒气,霸道地阻挡了去路,我们要避开绕行,他又挪步于我们正前方阻止。
我知道他想惹是生非,于是不客气地问道,“光天化日,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轻笑,“我能干什么啊?只不过看到了王给事,触景生情,感叹一句同样的际遇,不同的命运罢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今日有急事,还要拜访他人,恕不奉陪了,请阁下让路。”我极尽委婉,将他护在身后,他始终未发一言。
罗运良忽视了我,径直来到他面前,直言不讳道,“克复长安时,圣人进入大明宫,御史台让那些投降燕朝的文武百官,立于含元殿前,脱去冠帽鞋袜,赤脚散发请罪,你不在其中。一批一批的乱臣被赐死、被流放、被杖刑,你也不在其中。任了伪职,最后竟然什么事情都没有,照样在这朝堂一马平川,你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你住口,”我自然不想让他侮辱身后之人,将他的话回怼了过去,“这是圣人的裁决,你也敢妄议?理丞若是对此事不满,不如直接找圣人理论去啊?”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一介布衣而已。”他骂了我一句,继续对着他道,咬牙切齿,字字含恨,“你之所以如此,不就是因为你在朝中有个好弟弟吗?呵,可真行啊,为了救你,连快要到手的丞相也不要了。可惜我没有这样的权力,救不了我的兄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他绕着他走了几步,来到他的正前方,又说出了更恶毒的话来,“可叛臣终究是叛臣,你,洗的白吗?红日升起,含元殿早朝,你觉得自己配站在那儿吗?你不会看不起自己吗?不会觉得自己恶心吗?‘燕朝伪吏’这四个字,注定是你的耻辱柱,要跟你一辈子的!人生的污点,永远都去不掉的!我很想看看,你能嚣张到何时,我也很想知道,你的弟弟,又能得意到几何!”
“你闭嘴!”我上前扯起他的衣领,手上的青筋都凸起,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逼迫他连退两步。
“秀才!”在拳头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在一旁喊住了我。
他将我拉开,“让他说,他说的没有错。”
“他凭什么这么侮辱你?我绝不答应。”我照旧怒气冲冲地盯着姓罗的,眼里的目光像是要将他熊熊地吞没。
他忍气吞声,丝毫不还口,罗运良又讽刺挖苦了一番,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
回到辋川时,夜色已经很深了。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言语。
那晚,他罕见地来到我的舍间,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同我说,“秀才,陪我喝一杯吧。”
从我们相识开始,我从未见他饮过酒,甚至都未曾反应过来。
原来他也是饮酒的啊。也对,年少时,他写“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送别时,他写“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南下时,他写,“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可后来,他就彻底与酒告别了。其中的原因,我在不久后便一清二楚。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饮酒,也是最后一次。
我拿出了他存储在舍间的美酒,满满地斟了两大碗,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饮。
下午之事,化作了一味苦叶,无形地飘在碗中,让那酒都不甚香甜了。
月色在屋内摇摇地晃,投映在酒杯里。
“秀才,”他借着那月色开口了,“你见过大象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是在开元年间,大明宫殿外,万国来朝,番邦进贡了一只白象,通体白皙,厚实地像是一座山,在殿外缓缓走过。当时的太上皇还是皇帝,他下了命令,宫廷的乐师奏起了音乐,那大象便卷起了鼻子,晃起了脑袋,踮脚抬腿,前后左右颤动着身子,踩着鼓点舞动起来!那一刻,那庞然大物好似不再笨重,尽是说不出的可爱灵动。”
东窗下,户外的山花灿烂地开放,他又倒满了酒,那月色便铺满了他的酒杯。他看向我,继续讲道,“宫外一片欢腾,太阳照过大殿的屋檐,穿过琉璃瓦,金光灿灿。当时我就站在百官中,欣赏着这盛景。我虽然是个低温的人,对所有的事情总是没有太大的感受,可那一刻,却也全然被这场景震撼了,生出了无限江山的喟叹来。”
他轻轻甩了一下素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连带吞掉了杯中的月亮,“后来,战乱爆发了,太上皇离开了京都,安禄山进入了长安。当年的他也在那百官之列,自然对当日大象跳舞的情形记忆犹新。他让人将那大象重新牵到了大明宫殿外,当着伪燕朝的官吏,效仿当年的圣人,欲让那大象再次起舞,为自己的朝廷喝彩。”
我拿起酒坛为他倒了酒,静静地听他的讲述。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何要给我讲述大象的故事,但听到最后,这故事显然吸引了我。那大象到底有没有再次起舞?我等待着他的答案。
“安禄山下了一样的命令,放了一样的乐曲,可无论他用什么样的方法,那大象始终一动不动。鼻子永远垂着,身体也没有一丝的波澜,双脚更是丝毫不离地面,像极了一座白色的山,也许它就站成了一座山。”
“后来呢?安禄山一定很生气吧?他怎样对付那大象了?”我想起了伶人不愿意演奏而被肢解的惨象。
“是啊。他很生气,找来了刀斧手、□□手,非要让那大象为自己起舞不可。刀子划过了它的四肢,箭射进了它的身体,全身汩汩地流着血,白色被血的红覆盖,它仰着头对着落日哀嚎,但终因体积庞大,皮肉厚实,怎么也无法被杀死。它就那样站成了一道风景,终究没有倒下去。”
他说累了,端着酒水踉踉跄跄地起身。迎着户外的月光,我看到了他眸中盈盈的泪水。他流泪了,是后悔的、无助的、心碎的眼泪。那眼泪毫无预兆,划过他的脸颊,钻进他的衣衫,浸入他的心里,将春日的万物都冻结,生出一片冰凉来。
他动动唇舌,用无比绝望冰凉的语言对我说,“秀才,我......我甚至连一头畜生都不如。国破山河,身为大唐官吏,我本该以死殉国,结果非但没有如此,还为陷贼变了节,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那大理丞说的对,我的确该死。我恨我自己,恨我苟且偷安,恨我投敌叛国,恨我没有敢死的勇气......”
我的心里蓦然一惊。原来,他从未将此事放下过。他一直活在愧疚下,活在自责里,活在忏悔中。
他此刻出口的每一个字,也如一把小小的刀子,划过我的心,割的它点点滴滴冒出了血。
他说累了,就着流淌进酒中的眼泪,喝光了那一碗酒。他大概醉了,身子向后一倾,卸下了所有的枷锁,疲惫地往下坠落。
我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扶住,他倒在了我的怀里,身体如玉一般温润冰凉。
户牖外面的山,亭亭地玉立着。繁星点缀在天边,月色洒满了山头。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无限伤感道,“后来,那庞然大物终究还是坍塌了......”
“摩诘兄,什么坍塌了,大象吗?”
“盛唐。”
***
我将他扶到了他的居所,盖了薄薄的衾,他静静地睡下。
回到自己的榻上,我仰望山月,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我想第二日他还是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吃斋、念佛、打坐,可那并不代表他不悲伤。
我想他还是会写应制诗,可那描写的盛世繁华背后,我猜他早已没有了真心。他所歌咏的,不过是他心中的盛唐,曾经的盛唐,永远回不去的盛唐,禁锢住他的盛唐。
我想,他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但我不能。我必须让那侮辱、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星星眨了一下眼,我又想,那头象也必然是死了吧。可它究竟是如何坍塌的呢?安禄山到底怎样杀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