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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红尘故人(四) ...

  •   尤怜出了祠堂后,薛省巴巴地上去给他道歉。但尤怜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略过。

      薛省顿时下不了台,虽自知心中愧疚,却也拉不下脸,去热脸贴冷屁股。这事也就慢慢搁置起来,渐渐淡忘了。

      前世的印象不好,现在的印象也不好。不过比起前世现在应该好很多。

      入夜,薛省翻了后墙,穿过棠梨树林,来到了前世他和尤怜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院子。他现在对这里的路线清楚得很,不会迷路了。

      院子清净寂寥,只有一棵棠梨树伫立在月色中,有种说不出的寂寥感。一阵风吹过,树影婆娑。

      薛省站在树下,想到了他前世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去看了那棵被砍掉的棠梨树。昨日还接住他的棠梨树,如今只留一个树桩和满地的棠梨树叶,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

      当晚他爬进祠堂偷偷去看了尤怜,看到这一幕。

      满座的灵堂牌位,只有几息微弱的烛火,气氛黑压压地沉重,独有他一人。

      尤怜坚持着,残弱的烛火照映他的脸,很苍白。腰杆笔直眼神倔强,整个人像块硬木头似的跪在那里。

      明明是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可这样望着,心中无端又生出些微弱的怜惜与酸楚来。

      他看着尤怜无端地想起了自己,想起那段不堪的过往。

      薛省一家被血洗后,他拼命逃脱,才侥幸活了下来。他那时候还没碰见师傅,在街头流浪。

      下界时局势混乱,街头有不少的流浪汉,他年纪不大有不少小乞丐欺负他。薛家的小公子向来锦衣玉食,哪会乞讨。饿极了只得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

      那是一个冬天,原本还有些人的大街变得空荡荡的,店铺几乎全部关门,讨不到东西吃。虽然是这样却还是很热闹,薛省扒在一户人家的窗户看,一家人围在桌子边吃饭,薛省知道是过年了,要和一家人吃团圆饭。

      他看得几欲落泪,眼眶通红,他们都有爹娘陪着过年,就他没有,家人在哪啊……?

      身上只穿着单衣薄裤,又冷又饿。饿极了,他走进当铺,把身上唯一的玉佩给卖了。那是他娘亲给他的,最后一件了。店铺老板瞧他年纪小又穿得脏兮兮的,不停地压价,说这玉佩是偷来的,只给三个铜板。

      最后老板良心发现,给了他一身旧棉衣,还塞给他两个包子。薛省那时年纪小虽然气愤又无济于事,他拢了拢身上的棉衣,舍弃不了身上的暖意,好久都没这么暖和了,他泛着泪眼换了钱又买了两个包子。在街边找了一个角落坐在那里,偷偷地呜咽哭,一边哭一边吃包子。

      曾经的小少爷无忧无虑父母亲疼爱,祖母是要什么给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会给他摘下来。如今坐在破败的街头,没有人搭理他。像一只遭人厌弃的野狗,在角落里发霉发臭,他再也回不去了。

      薛省看着这个包子,眼睛里一片湿润。喉头哽咽:“阿娘……爹爹我不是故意把玉佩卖了的,我只是……只是太饿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着呢喃,口中反复的始终是这三个字。

      纵容心中有万般委屈千般酸楚,他也没掉一滴眼泪。

      面颊都被寒风冻得通红皲裂,眼泪掉在上面很疼很疼,没钱买药。擦干眼眶里的泪水。把头埋进臂弯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没有人可以理解他的委屈,他再也不是那个住在将军府千娇万宠的小少爷了。现在,他只是一个为了不饿肚子,卖掉自己念想的孤儿、乞丐、逃犯。

      到现在薛省还记得那个包子的味道,又酸又涩。当铺老板看着他贪婪算计的眼神。以及尤怜出了祠堂,对他躲避不及的身影。

      白衣玉面初相识,三月梨花不曾开。

      薛省跳了下来,走到那棵兀自风流的棠梨树前。伸出手,抚上干枯的树疖。

      “算是欠了你的。”划破手掌,以血为墨在树上写下一串符文。

      符文写完的那一瞬间,那树顿时发出阵阵绿光,看起来高大了几分,枝叶显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薛省脸色苍白,心里暗叫道:“不是吧!”

      心里十分焦急,他得立马离开这个院子,不然……不然碰到他可就不好了,没想到才踉踉跄跄走了一步,身形不稳摔了一跤,昏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薛省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倒在树底下,而且脸着地的那种。身上穿着前日江泽离送来的教服,染了尘土。

      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和泥土,皱着脸嫌弃地“呸呸呸”几声吐出了落入嘴里的草灰。

      忽然,什么东西飘落在他脸上,痒痒的。他伸手接住了,蓦然一抬眼,瞧见了满树繁花。

      他顾不得拍身上的泥灰,就被棠梨花吸住了眼。薛省自问不是什么风流才情之人,不会被这世俗之物过分迷恋吸引了目光。从前是他,如今倒是这树。

      这一幕,被尤怜看在眼里。繁花似锦,树下白影矗立。少时,他摸着他的头说,花开了,他就回来了。他喉头哽咽,眼眶微红。

      薛省听到了声响,转头一道白色身影伫立在门外,似是少年,他笑着招手喊出声:“尤怜。”

      这一场迟来十五年的道歉,我还了……。

      尤怜听到喊声身上的伤似乎都不疼了,奋不顾身地跑了过去,口中呢喃道:“我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完全没注意到声音有什么不同。

      待他走近后,一桶冷水泼了他个透心凉。

      不是……

      薛省疑惑,明明刚才冲冲地跑过来,怎么下一秒就这副表情。

      “呆呆地,不会是昨天被他祖父给打傻了吧。”薛省惊叹。走到他面前晃了晃手轻唤一声,“尤怜。”

      尤怜半天缓过神来,抓住薛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手,眼中戾气横生厉声道:“怎么是你!”

      薛省怎么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眼神,像野兽一样要将他拆吃入腹,凶恶无比。跑过来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尤怜眼里的欣喜和急不可待。

      真是善变。

      薛省不好解释随口扯了句:“我迷路,不小心在墙上跌下来摔在这里了。”

      尤怜眼中愠怒不减,松开了他的手低声一句,“滚。”

      薛省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态度惹火了,他好心把这颗烂树救活了,却没想到好心没好报,出口讥讽道,“这就是你们三清的规矩,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薛省这人对你好时什么甜言蜜语都能说出来,不好时尖酸刻薄的话语且是一击即中,直掏人心窝子。

      这一招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一听这句话,一簇暴怒的火焰在尤怜眼里熊熊燃烧。他拔出长剑,森然道:“你说什么?”

      剑身寒光大盛,正是昨日架在他脖子上的望舒,许多弟子打拼一辈子也未见得能沾这等宝剑的边角,薛省心道:“这出身名门果然就是高人一等!”

      心底一直压抑的怨恨一下子就迸发出来了“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们高高在上!而他薛省,他们薛家就只能做你们脚底的一块烂泥!”

      薛省眼前一闪寒光,拔出前几日他缠着师傅给他的剑,“我说有娘生,没娘养!”

      剑拔弩张,薛省已经完全没有来这个院子里的初衷。

      蜀中卯时已是天光朦胧,第一抹曙光照入他们的眼中一片肃杀之味。

      这一点他们倒是挺像的,脾气一上来极难压制得下去的主。目光相接,望舒已朝着薛省的要害唰唰地刺过去好几处,得亏薛省在沙场经久磨炼,躲避及时,不然身体得豁出几个血口。

      薛省握着剑,指尖轻微的颤抖,这具身体还是太弱,无论反应速度还是灵力都比不上尤怜。

      两道寒锋交接,薛省后退两步,尤怜则后退一步。尤怜提剑猛地向薛省胸口点去,他及时躲避,但还是在胸口上留下一道剑痕,讥讽挑衅道:“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吗?你这功夫可比不了你嘴上的功夫。”

      薛省嗤笑一声:“是吗?你可以试试。你要能在近战胜我,本将任你处置!”

      “大言不惭,还自称本将!”

      薛省修行晚,灵力较低,他把剑甩到一边,剑直直插入泥土之中。双拳赤手足以。

      尤怜见状,眼中寒芒不敛把剑收回剑鞘,放在一边。

      贴身近战与兵刃相接对打并不同,身形健硕高大的人往往会占据第一优势。而两人的少年身形相近看不出多大优势,但细微观察下,会发现尤怜略微比薛省高一点,所以这一回,尤怜略占优势。

      两人都没有用灵力,选择了单纯技巧上的肉搏。

      薛省笑道:“不用灵力你不是我的对手。”

      尤怜怒极:“狂妄!”

      率先出手的是尤怜正面一拳出击挥来,无任何技巧性的可言,这一拳是为试探。

      薛省侧身掠过数尺,倏忽向前挥出一拳,向尤怜袭来。

      尤怜不以为意,侧身避过,手腕一掣向薛省袭来,这一次不再是试探也是用力十足的力道,阴恻道:“该结束了。”

      谁料薛省的身如鬼魅一个横劈打在尤怜的脚下,刚才的一拳只是佯招才用了三分力,这个才是重头戏。尤怜一时不察,重心不稳,而薛省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扑了上去,两个身影顿时倒地,掀起一阵的灰尘。

      尤怜那一拳虽然被薛省打断了,但还是有六分劲力在手中,看着压在自己的身上的薛省,直接一掌给他拍飞下去。

      谁知薛省抱着他死死地不撒手,双手不知何时缠住了他的双臂之下,就这样硬生生地把他压制在身下,半寸不得动弹。

      “我说怎么来着,不用灵力你不是我的对手。”柔软的热气洒在尤怜的脸上,挑衅的话憋得眼尾微红。尤怜心里憋屈恼火烧得理智全无,灵气剧烈抖动起来。薛省一看这不得了,赶忙手脚并用压制。

      两人越是这样纠缠压制,谁也不让着谁。灵力缠斗在一起。尤怜灵力霸道,不一会就让他抓住了机会,倏然侧身,手肘用力往他胸口劈去。却不料被薛省一把抓住,两只手都被薛省钳制,又一次被压制住了。

      被一个男的压在身下两次,尤怜再也忍不了。直接用嘴,咬住钳制他自由的手臂,发了狠,都渗血了。

      薛省痛呼一声,惨叫道:“你是属狗的吗!”

      一时间松了力。

      尤怜趁此机会剧烈挣脱,衣衫渐开露出大块的白嫩光滑的肌肤,而肌肤上有大大小小的红晕。

      薛省见状不妙,赶忙压制。尤怜无功而返,几近又怒又恼,眼尾染上了淡淡的红晕,配上这幅表情,这身上的红晕仿佛是被人欺负掐出来的。

      咯噔一声。

      对上眼尾染上红晕的尤怜,这幅场景薛省从骨子里感到嗜血又狂热。

      那一晚他深中魅毒,深受情\欲无法自拔。

      或是天随人愿。

      他遣散所有人,走到那间密闭的牢笼,那人是发了疯的抵抗,嘴里骂着他一生都难听到的咒骂。

      其实那一晚他还是有些许的理智,可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痴心妄想,鬼使神差他放掉了自己最后的理智,吻上了那人不停颤抖的眼睛,而那人咬住他的手臂死死地不松手,薛省死咬着嘴唇,只要这个人能记住他,恨也是好的。

      那一晚薛省硬生生把那枝高高在上的棠梨花折了下来,让高傲如云仙君被迫屈服于他,最后销骨化泥,跌落尘埃。

      这人永远是这么骄傲哪怕怎样都不肯屈服,拼命地咬着唇舌不让自己出声,薛省吻了上去,血在两人口中弥漫开来。

      最后,出于愧疚还是什么,他放了人,也放了无辜被抓进地牢的人。为此和谢染昀大吵了一架。

      就在薛省出神的时候,尤怜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束缚,脸上的煞气汹涌直接一拳打了过去,薛省一时不察脸上顿时疼了起来。他也发了狠一拳打在尤怜的脸上,尤怜侥幸躲开,小腹却一痛。薛省揉了揉拳头,邪气一笑眼神暴戾,“骗你的。”

      尤怜捂着肚子站了起来眼神如冰。回首一个鞭腿狠踢,用了十足十的灵力,直接把薛省这头禽兽一脚踹到了树上。

      薛省痛道:“你耍赖!”

      棠梨花树下,白花溅落。两道白色身影纠缠对打,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这样的打法根本就是比谁狠,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就像两头猛兽在争抢地盘你一口我一腿的打法。

      “你们在干嘛!还不给我住手!”一声饱含怒气的呵斥打断了两人热血正酣的纠缠。薛省闻言回头是尤凌义,一双吊梢凤眼极具威严,面色愠怒地看着他们,眼里愤怒之余还有震惊还带着一丝丝的期许。是看到了身后的那棵棠梨树。不过很快恢复正常,眼中满是怒色。

      旁边站着面色担忧的金灵道人,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此时两人确实不太好看,尤怜躺在地上,而他坐在尤怜的腰身上,两只手钳制尤怜的两只手。因为打斗,两人身上还沾染泥土草灰。

      听到声音,薛省第一时间松开了尤怜的手,站起身来。谁知还没站稳就被尤怜一拳问候在脸上。

      薛省疼得龇牙咧嘴地看着他,反观尤怜他眼角微红,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薛省心道:“我还委屈呢,我还疼呢!”

      尤老宗主霍然起身,面色已是怒极,大步走了过去。一声脆响彻在风中喝道:“尤聒碎,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宗主嘛!!”

      尤怜脸皮薄一下子半张脸被打得通红,隐约有肿起来的架势,可见下手人力度之大。薛省知道打人不打脸的意思,他都是招呼在尤怜身上。

      尤怜脸色未变,像是已经习惯了答了句,“不曾。”拾了剑转身就走。

      众人皆被这脆响吓得一悚,金灵道人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薛省眼里满是错愕,心道:“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尤怜。”

      尤凌义看着尤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转而一眼盯上了角落里的薛省。

      突然,薛省感觉芒刺在背,低下头,尽量缩小自己的身影。

      深夜,几盏落地的鹤形灯立在房里,烛火微弱,一闪一闪的。山河图屏风内的两人棋盘旁,还摆了一盏六边琉璃莲花灯,棋盘的棋子都染上了温软的釉。

      尤凌义执白子金灵道人执黑子,金灵道人捻起棋子执棋放在了右上角小目,尤凌义看到这一手,其实很多人都喜欢占角开局,一是尊敬对手,二是小目对局部掌控的力度很好。占角开局也是围棋里的王道,尤凌义紧跟其后。

      几次来回,尤凌义只守不攻,十分稳妥,优势是有,可弱点同样明显——反观金灵道人攻势凶猛,以攻为守。

      第七十八手、第七十九手、第八十手……

      白棋大势已去已没活路,尤凌义抓了两子放在棋盘上,表示认输。

      尤凌义叹道:“我输了。”

      金灵道人展扇摇了摇头,指着棋盘上的右下角的位置,“这里明明还有活路,大哥,轻易认输不是你的风格,是因为尤怜那孩子?”

      “是,也不是。”尤凌义拿回棋盘上的两子,捻起一颗放到金灵道人指的路。金灵道人倒是很少看见他这般孩子气,扇柄挡住尤凌义的手,“大哥,落子无悔。”捡回棋盘上的黑子,尤凌义同样捡回白子,神思不属道:“再来一盘。”

      金灵道人执黑先下,“那你是因为长溪之事而迁怒吗?毕竟他只是个孩子,没得选,当年那花妖也……”

      “别说了!”尤凌义制止道,“我不想再提。”随即快速落下一子。

      金灵道人:“好好好,不提她了,但我还是要说上一句。这些年你对尤怜,可曾后悔?你今日当众掌掴他,想过他的脸面?族中有什么流言蜚语?今日我在宗门打听他,弟子纷纷摇头,不言谈他,这一点你做祖父的太过了。”

      尤凌义握紧了拳头,“闲之,我就是过不去……过不去那道坎。”

      说话间已经下了几十手,白子的败局已定,还输得彻底。

      “大哥,你的心乱了。再说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尤凌义语气竟然有些哽咽:“可我的长溪也死了,你知道吗?我三个儿女失踪的失踪死的死,只留下三个孩子给我。”

      “长靖那小子更狠,连副尸骨都没留给我”。

      金灵道人:“长靖只是失踪了,不是死了。”

      尤凌义绝望道:十几年了,找了十几年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也只能骗骗自己。

      “好好对聒碎吧,他身上也留着长溪的骨血,你的骨血,我能看出来这孩子很在意你,找个机会好好和他谈谈。”

      尤凌义不语。

      金灵道人叹息一声,“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

      “我就不送了,你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尤凌义摆了摆手。看着棋盘有些失魂落魄,这一步他终究是走错了吗……?

      人生为棋,光阴为子,以为能守住棋子便能看清局势,让对手做困兽之斗,实则……金灵道人展扇最后看了一眼尤凌义,“大哥,棋局山高水长不是想悔就悔的。”

      尤凌义沉默一阵,张了张嘴皮子,还是无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红尘故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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