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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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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无用,叫安和那两个二十出头的小崽子们打成这样!”拓拔元手按木几,目光阴鸷地盯着拓拔松。愤怒中,木几的一角被他体内翻腾的灵气震得粉碎,纷纷扬扬的碎屑被灵流卷着乱飘,有不少都扑到了拓拔松的面上。
拓拔松垂下眼帘挡住将要飘进眼里的碎屑,咬着牙不敢接话。是他大意,在小胜几场之后便轻了敌放松了警惕,一时间竟叫那两个黄毛小子得了手去,真是叫人好没面子。
此番北魏边营损失惨重,拓拔元的弟弟,最善于统领大军的拓拔鹏死于流矢,戍边军士十去五六,死伤共计三千余人,伤兵哭嚎呻吟之声日夜不绝于耳,被烧焦的尸体化了正正三昼夜才搬干净,整个边营里混杂着一股子布料与尸体的焦臭味。拓拔松手下最心腹的干将和最聪明的头脑也在睡梦中被戕害,拓拔松如今可谓是失去了左膀右臂,办公效率下降了大半。况大军失了首领,如同群龙无首,虽有拓拔松镇着,军心也已涣散了大半。拓拔松急得如干锅上的蚂蚁一般,整日价地下到普通军士的帐篷里安抚伤员、稳定军心,唯恐军中突生哗变。
人犹如此,更别提军备的损失了。撇开那被破的守营阵法不说,落云军点的那一场大火以灵气助燃,极难扑灭,而冬日干燥凛冽的风又助火势,北魏边营里能住人的帐篷给那火烧的没剩几顶了。那硕果仅存的帐篷也多半给烟熏火燎地黢黑黢黑,状如丑陋的黑脸莽汉般,令人观之而生厌。
隆冬将至,北漠的寒风早已凛冽,在这西北风肆虐的漫长寒夜里,这么多的帐篷若一时间供应不上,那在前日夜袭中侥幸躲过一劫的北魏兵卒们,无非只是比他们的可怜同袍们晚一步踏上黄泉路罢了。
偏偏北魏土地贫瘠,只长乱草不长庄稼,在安定时所有赖以生存的生活物资犹靠边境贸易获取,而今与安和王朝撕破了脸皮,那里有商人敢与北魏王朝做交易?安和帝国早有禁令,那可是掉脑袋的勾当。哪怕就像北魏未建国以前一样到边境市镇里去抢,一次又能抢到多少呢?在北魏还是一盘散沙时倒还能赖以为生,而如今,抢这一趟还抵不上一次出兵的费用。况还有寒陇营守护边关,边境居民通通后撤三十里,再想以劫掠为生,那可就困难了。
拓拔元心思千转,却还是找不到北魏的一条出路。莫非他当初力排众议开创北魏王朝,本就是一场错误与幻梦?他叹了口气,看着同样眼中满是愤懑和无措的弟弟,语气柔和了下来:“算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此事下不为例,你万万不可再轻敌。”
拓拔松见拓拔元并没有十分责怪自己的意思,暗地里松了口气。他问道:“我不该恃胜而骄的。那么,边营的帐篷还有军中粮草……?”
怎么都绕不开这个讨人厌的问题。拓拔元的双眉紧锁着,转头看向他的儿子。
察觉到父亲询问般的目光,拓拔行眯了眯眼,犹疑着讲出了心中酝酿已久的谋划:“若说钱财,我族贵族不是多的很么?只是……”拓拔行面有不忍之色,一番话讲得吞吞吐吐的。
“那就只能劳烦一下那些个贵族了。出人出财,总得出一个吧。既然免了军役,那就得借财消灾。”拓拔元打断了拓拔行的话,斩钉截铁道。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几案,脑子转得飞快,“朕看端木氏,对朕不再向大和称臣一事,颇有微词哪……”
拓拔元狞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端木一族几世几年的收藏都被拉进了他拓拔元的内库。一场血腥杀戮引发另一场血腥杀戮,黄沙之上的血痕,渗透了这片土地,亘古难干。
三日后,端木一族因谋逆之罪被判以诛九族极刑,腰斩、绞杀、车裂、五马分尸……种种残酷刑法俱派上了用场,百余人的大族,就此绝后。由于人数过多,五个刽子手足足忙活了一早上才行完刑。大大小小死法各异的尸体被草草地丢在了路边,引得秃鹫纷纷飞扑而下,一时间竟无人敢靠近。
一具三四岁大的孩童小小的尸体死不瞑目,被那秃鹰啄去了眼珠子,黑洞洞的眼眶直朝着朗朗青天,巴掌大小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他还未尝过人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还未来得及爱上这并不那么美好的人世,便过早地离开了它。
拓拔行远远地看完了行刑,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明白如今北魏正处于浪尖风口,一招走错,满盘皆输。可总有更加迂回委婉的方法,为什么,父亲只执着于以暴制暴呢?三岁小儿何其无辜,却因为两国之争与一人私念,而成了野死不葬乌可食的道旁枯骨。
从端木族宅邸里搜刮出的金银珠宝足足装满了十七大车,一辆一辆地拉进了北魏皇宫。用不了几天,他们就会被乔装打扮过的北魏军士们带进大和疆域,被换成军粮、军帐、兵器。
那沾着血的凶狠戾器。
与此同时,双月城中,朝廷之上,大和王朝也并不安宁。
北漠捷报在朝廷引起了极大轰动,一时间,歌功颂德、赞扬圣上英明的奏章纷纷踏月而至,云凤两家一时间俨然又有了世族豪门之首之势;而后宫内,皇后雷氏却忧心忡忡:这郓罗云氏、凤眠凤氏两族势头日盛,而豫章雷氏人才凋敝,到她的下一代更是只有一个尚不成器的雷清雩,等到这老皇帝死后,雷氏又怎能保住它如今的地位?
自古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她如今虽已贵为国母,即便是未诞一子的续弦,也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之躯,却犹无法挽住雷氏的倾颓之势。雷皇后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雷氏如今也许是难翻身了,那么总要有人为她的家族一起陪葬。凤氏和云氏,把持了那么多年北漠的重兵,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二心?既然雷氏的倾颓之势不可挽,那么……也别想好过。
看着宫娥拿着密信悄然隐没在夜色里,雷皇后轻叹一声,转身袅袅地走进了重重罗幕里。珠帘摇晃着,闪得人目眩神迷。
树上的麻雀被宫娥惊起,啼鸣着振翮,飞入了泼墨般的浓稠的长夜。
翌日早朝,明理厅上。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太监的语音未完,便有一个言官站了出来,“臣……臣有要事禀告,”他颤颤巍巍地拿着象笏咽了口口水,“此番北漠大捷,其斩敌数,实是谎报。”
安雅玠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不过是谎报斩敌数而已,有什么是内阁不能处理的,偏要在早朝时讲?
“交由方首辅处理吧,朕乏了,退朝。”安雅玠大手一挥准备将此事一笔带过,不想又一名言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此事万不可以草率了之啊!谎报军情,混淆圣听,犯天下之大不韪!今日是谎报军情,那明日呢?后日呢?”他的一番话,引起了朝上朝下的一片嗡嗡声,不少人纷纷点头附议着。
雷思齐见皇上神色略有松动,心里头松了口气。雷皇后的这计策真可谓一石二鸟,哪怕皇上真发现前线军情并非谎报,从此对云苏二氏,也会有所芥蒂。到时候若是能让清雩取彼而代之……那可真是光宗耀祖。要知道,雷氏虽累朝有重臣,却都是文官,还从未出过武将。
眼看着随声附和的人越来越多,雷思齐也趁势跪下附议,朝堂上嚷作一片。
云渊渟在一边低着头默不作响。虽然对于那言官那盆颠倒黑白的脏水十分气愤,云渊渟却深知自己开口的无用。云氏不像凤氏那般有自家的山头自家的道观,他们世世代代都为北漠的戍边将领,功高震主,本就令皇帝颇生芥蒂。况且这次有幕后人想把这盆谋逆的罪名泼到云氏头上,他开口辩解,反倒会适得其反。
雷氏党们间云渊渟不敢作声,便闹得愈发起劲。
安雅玠浑浊的眼珠子悠悠地转了转,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群臣们神色各异的脸,在心中暗自忖度着,始终未置可否,任众臣在庭下如闹剧一般吵吵嚷嚷,他自己却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龙椅上,直到散朝的钟声响起。
云渊渟下了朝,面有忧色。那封奏折分是在针对云凤二氏,明眼人谁看不出它的意图?可偏偏老皇帝已老糊涂了,能不能分辨出这幕后之人布下的局,那还真说不准。这是明目张胆地想要搅浑水、削弱云凤两族的势力啊。可云凤两族……明明不参朝政、戍守边疆已有数代之久,除了将领,其余子弟所任皆虚职,就算手握重兵,也从未想过要搅进京城这世家综错复杂的乱局。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云凤两族即便不想蹚这趟浑水,可不是他们自己说了就能算数的。
况且比起凤氏,云氏是显而易见的更加危险。凤家至少还有鸣凤阁,就算罪名坐实,他们也还能退守山中,静心清修。云家的背后,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思忖了片刻,云渊渟命轿夫拐了个弯,向鸣凤阁走去。
寒暄过后,凤执替云渊渟放了一只信使青鸾,冷笑道:“他们几时消停过?可笑他们还都自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利而谋划?若兄长和慎独被召回审问,那北漠谁来守着?秦昆玉吗?他可是个文将,哪能敌得过拓拔松那力大无穷的魏人?”
凤执收了灵力,转头看向云渊渟,惊道:“哎,都快入冬了,你怎么还穿那么少?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不会照看你自己?碧云,快去给云二公子拿衣服去。”凤执提高了音量,高声唤着侍女。
侍女匆匆地拿来了衣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云渊渟笑着看凤执给他披上了坎肩。衣领处绒绒的皮毛擦着他的脸,怪痒的。他眼帘微垂,轻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还能怎么办?静观其变吧。”
凤择也苦笑了声:“双月里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哥哥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云渊临、凤择与秦问山接了云渊渟的信报,心里俱是一惊。
秦问山咬牙道:“连谎报都造得出来,这群厚颜无耻之徒就没有想过,若是你们俩回双月问审,寒陇就没有武将了么?”
“昆玉,”云渊临轻叹了一声,“懿德帝垂垂老矣,有些人觉着皇帝糊涂,不轨之心已蠢蠢欲动了。现在朝中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只有秦首辅了。”
“我爹又能护得了几时?”秦问山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回回都叫他们这样闹,这真是……寒了北漠边将的心哪。
凤择眯起了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啧,他们京城里吵便吵,拉扯上北漠是几个意思?实在不行的话我独自回去吧,渊临一个人勉强还能支持局面。”
三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能是各自回屋闷睡了。这一夜注定无眠,不知何处有羌笛胡管在呜呜咽咽地吹,为那辗转无眠的夜平添了几分悲意。
北魏营中。
拓拔元从内应处得了这份密报,欢喜得不得了。安和的内讧难得波及到了北漠,趁着安和内乱,这可是进攻的大好时机。
从大和境内偷渡的军备都已分发了下去,拓拔松换了个更重的狼牙棒,在营地中央的空地里练习着招式。即便已经下过了初雪,拓拔松依旧热出了一身大汗。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一雪前耻,最好能把整个寒陇营都拿下,叫安和那帮后生崽子好好看看他北魏的实力。
几家欢喜几家忧。
最终,这奏折还是交与了内阁处理,秦翊权将折子压在了最底下。若是再将云渊临和凤择二人召回审问,那北漠便仅剩秦问山一人戍守,他一介文将,如何能抵挡得住拓拔松?自从云于野和苏言那老一代的将领解甲归田后,能戍守边境的武将,寥寥无几。北漠可不能出岔子。从双月到北漠,俱是平坦大道,若是放任北魏铁骑长驱南下,那后果不堪设想。况他老来得子,膝下仅有问山问川兄弟二人,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这封折子再见天日。
转眼已过了月余,提及此事的人渐渐的没了。就在众人都以为安雅玠已经忘了这折子时,他却在一日的正午突然出现在了内阁里。
秦翊权正收了笔墨准备去午休,老皇帝却掀起帘子走了进来。他浑浊的眼扫视了一圈,浅笑着问道:“秦爱卿,朕前些时候命你们查的那北漠军情谎报的案子,可有答复了?”
秦翊权额头冷汗乍出:皇上这终久还是要追责云渊临和凤择二人哪!他恭谨地行了个礼,字斟句酌地答道:“回皇上,臣窃以为此奏折所言非实。前些日子监军已有回复,与捷报中所言俱无出入。那奏折颠倒是非、不分黑白,一笔抹杀边将苦功,这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哪!况边境重地,如今只设三将,已是仅能够勉力支持。若将二武将调回,令文将如何抵挡那北魏铁骑!”
闻言,安雅玠略作沉吟,赞许地点了点头:“秦卿所言甚是。朕这一生本无甚大功绩,若再负了这失北漠的昏庸骂名,那朕可不就成了昏君了吗!”
秦翊权猜不透懿德帝的心思,说多错多,于是不住地点头。
安雅玠背对着秦翊权负手而立,耀白日光里,他望着鸟雀在细雪中扎挣着高飞。
“朕这一生无非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万事蹉跎,想来也只能是史书中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秦爱卿,”安雅玠忽然转身,混浊的眼里蕴含着无尽野心,“你说,倘朕现在,做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搏个青史美誉,当如何哪?”
秦翊权心里一惊:懿德帝比自己还大个一两轮,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还有何大事业可言?而今这局面,革新改法是不会有了,那就只有……北漠了。秦翊权急忙抬头:“陛下,不……
安雅玠根本不给秦翊权说完话的机会,他仰天大笑,拂袖而去:“若北漠能再有几场大捷,将那北魏胡人彻底赶出关外,朕定将能够留名青史……流芳百世……”
……真是疯了!大捷大捷,哪有老皇帝说话般嘴皮子上下片一碰这么容易?秦翊权紧盯着皇上的座驾直到它消失在宫门里,心思千转,却依旧无计可施。
安雅玠的“青史留名之伟业”犹如一块入水巨石,惊起了朝廷群臣的千尺巨浪。一时间,劝诫之言、称颂之言、质疑之言、讥讽之言纷至沓来,内阁的几案上奏折堆叠如山,秦翊权与众阁老焚膏继晷,也赶不上各路奏折送进来的速度。
“庭杖二十!”安雅玠一拂袖袍,怒不可遏。为何,为何所有人都似在与他作对,不断地否定他、批判他、抵辱他,不愿让他这小小的青史留佳话的愿望得以实现?就连他的儿子,就连他老来而得的独子安修冕昨日也在暖阁外的风雨里跪了两个时辰,只为劝他放弃这个念头。
所有胆敢进言的臣子都被赐以庭杖之罚,安雅玠力排众议一意孤行,最终还是颁下了那道圣旨。
当天下午,朝廷的信使青鸾便飞到了北漠众人处。
云渊临点了点小青鸾胖乎乎的脑袋,小青鸾低鸣一声,蓦地散成了点点灵力,又慢慢地聚成了簪花小楷。众人读完后,它便化作了一小卷帛书,静静地躺在了地上,无人愿将它拾起。
“这怎么可能?!懿德帝是不是……”凤择把后半句大逆不道的话勉勉强强地咽了回去,呛得一阵咳嗽,“就寒陇这现状,能夜袭得手一次就蛮不错了,他还想正儿八经地下战书?!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拿什么去打?意念吗?”
秦问山安抚性地拍了拍凤择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一点,他皱了皱眉,道:“也只能先把作战策略写出来敷衍敷衍了。至于什么时候开打嘛……那就只能是‘见机行事,时候未到’了,暂且拖他一拖吧,只是这圣旨点明了要一武将回朝受命……”
秦问山看向了云渊临。跟凤择咋咋呼呼的性子比起来,云渊临回京面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云渊临却闪开了眼神,面色略带尴尬。若要回双月,那就必然要回云宅;若要回云宅,那就必然要见到父亲明媒正娶,或者说出出于政治考虑被强塞给父亲的妻,安雅玥。
他打小就不喜欢安雅玥,那女人似乎从不知幸福为何物,成天价地摆着一副要债脸。况且她还经常克扣他们母子的衣食,时不时地还要使唤、羞辱他的娘亲,云渊临看在眼里,厌恶在心里。后来,他的娘亲不明不白地死在云宅,他怀疑这跟安雅玥绝对脱不了干系。
凤择愣了愣,忽然想起云渊临其实是极不愿意回家去的。他急急忙忙插话道:“哎,那正好,我好久没回双月城了,我妹天天念叨着我呢,不如就让我回去一趟?”
云渊临暗地里吁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凤择,无声地点了点头。
秦问山也不好勉强,他无奈地笑了声,轻轻地拍了拍凤择地肩膀:“万事小心。”
凤择嘿嘿一笑:“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保准给你拉满满的一整车军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