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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下一个春天来临时,满屋满院的红,被春雨洗过的红山茶生的蓬勃,虽是红,却显得素净,阳光再强烈,它都不会夺人眼球,任何时候在眼底都是一种适度合宜,极有分寸的美。

      红花衬着红绸,红烛照着红灯,那是王嘉慕大婚的日子,新娘却不是招君,兄朋来临,亲友恭贺,仿佛满京城的喜鹊都跑来报喜,吵闹的落在枝头叽叽喳喳。

      “他还是娶了她……”招君独自喃喃,一人在城外的池塘边垂影自怜,她不想回去,不想面对,她怕大家都在满面欢喜时只有她垂头丧气,她怕大家都祝福白首齐眉鸳鸯比翼时只有她双唇紧闭口难开。

      天黑了,招君不得不回去,独坐窗前,窗外热闹的和她仿佛不在一个世界,人声笑语呼啦啦响成一片,对面的窗户喜烛摇曳,照出一对新人的欢颜。

      那晚的夜格外难熬,夜里风紧,好像吹到了挂在外面庆喜的巨幅织物,像有片海浪在耳边起起伏伏,潮涌潮退,招君想着也不知为什么,冷冷的夜,总是会烦忧乍起。

      自此以后,她不能说什么,只能把这份爱埋在心底,只是每每遇到黎芸芸,也就是她的嫂子,她总会有意避着走。可这戏院里最不缺的就是闲言碎语,虽避的开黎芸芸这个人,却避不开这个大家随处都要提起的名字。

      她听说黎芸芸给王嘉慕缝了衣,针脚绵密,比东坊的绣娘,天上的织女手艺都精巧。

      她听说黎芸芸给王嘉慕煨了芙蓉枸杞银耳羹,那新鲜的银耳润白如银,口感细腻澄不出一丝渣滓。

      她还听说黎芸芸温柔细心又体贴,王班主也夸他们是一对天作之合。

      她对这些充耳不闻,她把王嘉慕变成了一种心中的执念,他不再属于她,或许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但这仍然改变不了她爱他,这种爱是一种不求回报,没有委屈,不会吃醋的信仰,她依旧还像从前一样,是他的表妹,见到他便梨涡浅笑,会给他做最拿手的长条糕,会是他舞台上默契的搭档,只是她再也没为他弹过琵琶。

      她想他也不需要了吧,每次路过嘉慕房间,她都能听到里面的琴音,余音袅袅,如听仙乐,那是来自黎芸芸。

      几天前的深夜里,招君觉得孤独,便拿出了琵琶,又弹响了她的那首《塞上曲》,转轴拨弦一遍又一遍,弹的手指麻木,指间沁血。

      弹到动情处,掉落的泪珠一颗颗“啪嗒啪嗒”打在手上,但是又因为第二天戏班在畅音阁有演出,她也不敢放声哭怕影响大家明日的发挥,她的心碎是如此让人心疼。

      这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步履慵懒,眼里带着嘲笑:

      “你以为这样,嘉慕就会爱上你吗?且不说你的琵琶音色是低俗简陋的乡野杂音,就算你弹得美妙如天籁,嘉慕也不会爱你的。”

      琴音骤然停止,她并没有想招惹黎芸芸,今日她自己反而送上门来,我以为招君此刻会狗血喷头的大骂她一通,可她没有,只是收了琵琶合了板凳打算回屋里,转身之际,黎芸芸又开口:

      “大家都是女人,我太了解你的花花心思了,别整天哥长哥短的称呼嘉慕,我知道你并非嘉慕叔叔亲生,一个被人抛弃了的可怜狗不要老在我们跟前碍眼,劝你自己识相些,哪儿凉快在哪儿呆着去,反正等到我们的孩子出生后,任你再兴风作浪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黎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向招君示威,招君依然不发火,只是听到她们有了孩子的事情心里虽有丝诧异,但也早就不在乎了,他都娶了别的女人了,她还会在乎他再多一个孩子吗?只是她从未想过要插足二人感情当个第三者,但此刻,她也不想辩解,她懒得辩解。

      我替她感到生气,如果招君是只被抛弃的可怜狗,那她黎芸芸是什么,最好也不过是只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丧门犬,也只有王嘉慕这种人才会喜欢她还愿意娶她。

      后来二人有了孩子,招君就不在王嘉慕眼前晃悠了,可招君思慕的情绪一刻未停,一刻未止,直到昨天王嘉慕主动前来找她,她梳妆打扮又高兴又激动,谁知王嘉慕是来请求她明天的演出换黎芸芸来演白蛇,因为自己的小儿子很喜欢白娘子那个角色,招君心软,就又答应了他。

      后来就如我看到的那样了,我听了这个故事觉得又气又恨,这姑娘太傻,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如此实在没有必要。

      我把自己的身份来历以及业务都告诉了她,要她好好想想,一周之内,如果她还有心结未解并且也愿意相信我,便可在子时之后来找我。

      抱着香灰走出后台,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说实话,我不愿意她来找我,虽然我因此可以完成一项任务,离我的功德圆满又进一步,但这是种一念抵一命的买卖,我还是在心里默愿希望她能够自己想通。

      戏已经落幕,看客们也纷纷散去,我看见安心和钱星驰在门口等我,走过去和他们会合便出了戏院。

      我装作一脸遗憾的模样,问安心几天的戏怎么样,安心说:“《白娘子》那出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半部分一直到水漫金山都很精彩,后来越演越拉垮,到最后底下的观众都看不下去,有一部分都中途离去了。”

      我说:“那可见演出的戏子就不行吧。”

      他略感遗憾的说:“可是前半段演的很精彩呀,难道是后来太疲乏了?”

      星驰摇摇扇子,说:“可能是半路换了演员吧。”

      我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但因为星驰在我就没有多嘴,继续装作庆幸:“那太棒了,辛亏我去找香灰了没有听到,要不然可就折磨我的耳朵了。”

      钱星驰看着我笑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们太像了,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我感觉他像是在试探我,但我故意不接他的话茬,只是抱着怀里的香灰逗它。

      钱星驰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找香灰的时候碰到一个熟人,聊了一会儿时间就过去了。

      他边走边和我说:“在下还不知姑娘叫什么,那日姑娘捡到钱某的瓶子,今日又与姑娘在这里相见,想来很有缘分,不如认识一下?”

      我心想有什么缘分,你我有缘,全凭你花钱,若不是你买票,我们怎么能再遇见。

      此刻心情低落,还得给他胡编乱造一个名字,于是随口敷衍道:“我叫吴明氏,你就叫我吴姑娘好了。”

      他自是不相信,觉得我在开玩笑。

      “我没有说笑,我从小父母双亡,显通寺的方丈看我可怜便留我在寺里,没人给我起名字,所以我就自己起名叫吴明氏,此番下山也是和安心来城里化缘,不信你问他。”我拿胳膊推搡了一下安心跟他说。

      做戏得做全套,既然选择了胡编就得硬着头皮圆回去,必要时候还得拉一个人陪你一起演戏,就是怕安心这家伙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故意拆我的台露了馅,还好他没说话。

      钱星驰有点同情地看着我,我却不以为然地继续对他说:“我真的不是你那去世的妻子。”

      他笑了,对我说:“我知道,我妻子对柳絮过敏,一碰到柳絮她便恨不得钻进布袋里,更不可能出门逛衣店了,你们只是长的很像。真的很像。”

      “那天你妻子不是陪着你么?”我明知故问,想起了那天在裁衣店陪他一起长的花容月貌温婉可人的姑娘。

      他和我解释他的妻子在三年前已经亡故了,那天在裁缝店给他量体裁衣的是远房表妹,因为过几天要给祖母祝寿,便想着买件新衣服,他自己不懂,便叫表妹参谋。

      我心想,又是表妹,这世间到底有多少人以兄妹之称爱着对方,这怕不是又是世间另一个王招君吧。男人什么时候能学会距离和拒绝,这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和痴情怨女了。

      我故意问他:“你妻子都死了三年了,你没有想过再另寻新欢吗?”

      他一开始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我,盯得我汗毛直立,这让我一度非常后悔问出这个白痴的问题,半晌,他开口说话:“想过,但应该不是现在,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他把我和安心送回了客栈,我们向他简单致谢后就告了别。

      回到客栈,我放下香灰,跟安心抱怨:“他竟然想过要另寻新欢?我就知道不该给他立一个深情好男人的人设,这世上有那么多的贞洁烈女,为什么不能多出哪怕一个痴情的男人呢?”

      安心不说话,口念一句:“阿弥陀佛。”

      冷静下来细想,钱星驰再娶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世道男女的标准本来就不一样,圣贤书上也没大肆宣扬男女平等,更何况现实和理想总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他就算为了我三年未娶对于我来说也该知足不是。

      也许是刚听完王招君的故事心中怨气难平,她明明可以在戏曲舞台上大放异彩,整个春喜班的荣光都应该是她的,而她却一门心思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牵肠挂肚,真是让我好生生气。

      这个憋屈的故事不能就我一个人受着,我便拉着安心给他讲了王招君的故事。

      故事讲完,翻开《浮世影纪》,里面果真有她。

      《浮世影纪》载:娇憨戏班小青梅,妄自蹉叹恋竹马,眼中有多少泪珠挂,流到秋霜冬尽不肯罢,奈何竹马心无她,魂牵莺燕手中琵琶,古有昭君和亲为国家,如今招君手弹琵琶痴心一片,情牵他,空劳牵挂。

      从书上抹去名字的方法有三种,一是将魂魄与我灯芯融一体,进入灯影幻境消除执念,精神耗尽后,念消身死。另一种是如果执念之人从心内化,说白了就是想开了,那名字和故事也会自动从书里消失,不需要灯芯助力耗散精神灵魂。第三种就是现世之人死亡,身死魂消,名字自可抹煞。

      干燥的书页被翻动,仿佛一个沧桑的喉咙在撕扯着说话,我抚手轻扫关于她的几行文字,任它在油灯下照的发黄,我有预感,她会来找我的。

      接下来的几天都淅沥着小雨,空气湿漉漉的,植被覆盖的地方有清新的泥土气息,许是快到清明了吧。

      下雨,不代表我不会出门,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逛街是不分天气的,而且逛的街只有下一家,没有最后一家,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陪女人逛街是很痛苦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六根清净的男人来说,简直痛不欲生。

      我们来到了南巷新开的脂粉店,安心说:“出家人不能敷粉。”

      我说:“这我当然知道,又没让你买。”

      他说:“你常呆在寺院里,寺庙里有规矩不能施粉黛的,所以你也不能买。”

      我反驳他:“谁说逛街就一定要买东西的,这逛街的灵魂就在于一个‘逛’字你懂不懂,要不然怎么不叫成买街呢?”

      他说他不懂,我说不懂就闭嘴,不要既不懂又要哔哔赖赖。

      走到店里,店家介绍说都是新回来的货,什么脂粉“白玉珠帘”,眉黛“秋水绿波”,胭脂“残雪惊鸿”,光冲这些好听的名字我就能爱不释手。

      安心看我越逛越起劲,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故意和我没话找话:“你说今天我们在这里还能碰见钱星驰吗?”

      我说:“这么大个京城,除非我俩手腕上有根线牵着,否则你以为他是曹操吗,说到就到。”

      安心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难道不想见他吗?”

      我看他真的是无聊到要和我瞎扯,就故意抛给他个问题:“那你说,假如你想要一个人长长久久地记住你,时不时会想起你,你会怎么做?”

      安心摸摸脑袋,开始想这个问题,

      “跟他打一架?”

      “做他最好的朋友?”

      “欠他一笔钱?”

      ……

      我看他呆呆傻傻的样子,庆幸终于没有人烦我,我可以无所打扰的沉浸在我的世界里。

      事实证明我错了,他想不透,更是缠着问我究竟该怎么做,我就让他再想想,再想想,这关系到他以后能不能成为一个有智慧的大师。

      他实在想不出来,非要我给个答案,我笑着告诉他:“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我真的不是要寻他开心,而是根据我这二十多年见过的事和人总结出来的道理。

      我见他不明白,就又解释:“要想一个人长久的记住你,那就像我一样,做一个没有答案的人,留给他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在他记挂你时半路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他就会像你一样一直想,猜也猜不出,忘也忘不掉,而我,就是三年前钱星驰生命中那个没有谜底的谜语。”

      只不过我的消失并非我所愿,我是死于一场意外,并不是要故意抛弃他,他能一直记挂我也是因为他真的是个深情的好男人,而不是我本身有什么魔法,之所以对安心那么说,只是后来我想起这件遗憾的事情想找一个美好的托词,能给我的死亡,给我们半截的缘分留下个美好的念想而已。

      人们总是觉得遐想让人美好,未知让人着迷,那就把自己变成永远的未知,在他生命里变成一个惊鸿的过客,美好地存在于他的遐想里,所以,何必总是要见面,何必总是要结果呢?

      只是做出突然消失的决定需要决心,需要勇气,尤其突然消失抛下爱你的人让他独自伤神,这是非常残忍的一件事,我是做不到的,只不过我的消失并非我所愿,我是死于一场意外,并不是要故意抛弃他,他能一直记挂我也是因为他真的是个深情的好男人,而不是我本身有什么魔法,之所以对安心那么说,只是后来我想起这件遗憾的事情想找一个美好的托词,能给我的死亡,给我们半截的缘分留下个美好的念想而已。

      我看雨渐渐小了而且有要停下来的趋势,最主要是安心说他不想顶个光头在俗世的胭脂水粉里来回穿梭,我便让他先回去。

      他要把伞留给我被我拒绝了,我再怎么被雨淋也不会像人一样生病的,而他光秃秃的脑袋上万一经过春雨的滋润变得草长莺飞就会被人笑话了。

      不过一个人逛街还确实挺无聊的,安心在的时候有点烦他,走了又有点想他,人总是这么纠结。可我也不是人了啊,我长叹一口气,也打算打道回府了。

      我踏出门槛,看着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屋檐流下,心想着是跑回去还是走回去,跑回去会更像人类一些吧,于是提起裙子准备冲入雨中。

      没来得及迈步,一把素面油纸伞就覆在了头顶,我抬眼想望望是哪位大善人,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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