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梦得子厚·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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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得皱了皱眉，头有些重，他踉跄的扶着桌案站了起来。
玉楼春中软红温香，同僚大多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三两个玉楼春中的姑娘醉在梦中，嘴角含笑。
他晃了晃头，抬眼看向窗外，已经是夜半了。
旁边柳子厚趴在案上低声冷哼着，刘梦得俯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子厚，子厚？醒醒”
刘梦得靠近他，伸出手勾住他的腰，梦中的人抽搐着。发出痛苦的细碎声“你们别走……”
刘梦得，握住他的手，柳子厚冷汗沁湿手心。
刘梦得急忙道“我不走，我们都不走了，回来了京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拍打在脸上，柳子厚蓦地睁开眼。
眼神涣散他先是怔了几秒，然后动了动手指，指尖与另一个人的指间相扣。
柳子厚眼睛红了一圈，当年的人还剩下多少在人间，访旧半为鬼，俯看丘墟间白骨垒山。
柳子厚静静的看着刘梦得，刘梦得眉目深邃。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这是刘梦得被贬时写的《浪淘沙》柳子厚对他总是怀着敬意。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滴漏清音，一滴一声，雨打梧桐树，落下梧桐叶。
柳子厚叹了口气“我做了个梦，我们都永远回不来京城了，我竟有些恍惚了”
刘梦得动了动手指听他说着。
“你想见白乐天吗？”
窗外的雨在树林间发出簌簌的声音。刘梦得看向柳子厚，清澈的眼总是深情惹人怜。
刘梦得道∶“想见，上次扬州相见便一隔多年”
“想见？”柳子厚轻轻一笑“我也好久没见你写信”
刘梦得回忆着那次从扬州回京城时的路上，遇到白乐天时写了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证》
朋友这个词真的很微妙，几次酒肉可称朋友，生离死别也可以说是朋友，相逢不相识也能叫朋友。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柳子厚见他发愣便轻轻的扭了他一把“发什么愣”
刘梦得不好意思的一笑“你记得我写的什么？”
柳子厚思忖着皱了皱眉“好像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是，沉船旁边有千万船驶过，病树的前头也是万木争春”
柳子厚起身拿起案上的桃花扇，这扇曾在玄都观中受过香火，上面的卍字是观主亲手刻上去的，意为吉祥。
“走醒醒酒，我们听雨去”刘梦得说着。
柳子厚推开门，刘梦得跟在他后面，看着柳子厚展开扇轻轻的拍动着。
雨声变得越来越近，夜很静，风是清冷的，刘梦得突然叫住他“子厚——”
柳子厚转过头来见他不自在的杵在檐下“没有拿雨具？没事”
未等他说完，刘梦得抢话道“子厚，年年胜意，岁岁欢愉”
柳子厚一愣，几秒后他笑了笑“梦得，岁岁欢愉，年年胜意”
之后柳子厚撑着竹伞，一袭青衫落拓，慢行于雨中，刘梦得跟在他后面，两人都没有说话。
可是又有什么好问的永州改变了他的性格。一切都变了连人也是。
柳子厚手指轻轻捏着竹柄，故意走快了几步。竹叶纷飞，雨打芭蕉，新绿盎然。
不知不觉他们竟已经走到了玄都观的山脚下。
刘梦得道∶“子厚，想趁着天黑无人，甩掉我吗？”
幽夜静雨，两人相视。一人立与石阶上手中执扇，一人立于石阶下手拿灯笼。
“梦得觉得呢？”
刘梦得笑道“子厚十年前玄都观里你笑白乐天，十年后我们要笑自己了”
柳子厚微微一笑转身看着一路往上的石阶。渺渺云烟中一点星火，是玄都观的供火。
突然柳子厚说“我们又有些什么”
刘梦得明显听到他说这话还隐忍着一些情绪。但他也只是猜测“有一些独一无二的回忆”
柳子厚道：“老来忘事多且所求尚未……”
刘梦得的记忆里，柳子厚总愁苦忧郁。他总调侃柳子厚。
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会待休车骑，相随出罻罗。
虽然是调侃但他也说了，等以后相守白头时，一起逃离束缚。
观中，远香禁冷。湿红锦花绿丛草，摇曳星火殿前香。
道观中老道长还站在檐下看着远处 。突然两个人影出现在山门前，他眯着眼去看，笑道:“是你们两啊”
刘梦得远远听到老道长的声音，柳子厚看过去，老道长变化不大与当年相差无几。
屋檐下刘梦得与老道长聊了一会。
夜中微雨山中微凉。
“人生于世或短或长总要走到死亡，既然结局已经知晓了就不必过度纠结”
柳子厚抬头看着满天的星“道长看的通透”
十年一回玄都观，京城人都知道他们的故事。百姓都还记得。
昔日青云直上而今扶摇直下——
后来柳子厚和刘梦得在太上老君面前祈福。刘梦得许下平平安安，再不求功名利禄。
柳子厚许下的或许只有神明知道。
那晚柳子厚将扇归还给了老道长。
房中柳子厚想着刚才的话。竟然决定死亡就不要过度纠结。
刘梦得吹熄蜡烛后趴着床沿看着柳子厚。
“子厚？你睡了？”
柳子厚故意不说话，下一刻刘梦得的呼吸声就在他耳边，他脸一红猛睁开眼。刘梦得爬上床来，他畏畏缩缩的睡到里头去。
后来的事刘梦得记不清了，柳子厚坐在他腿上推开他说了句不要之类的话。
又好像是吵了一架，在他肩上画了牡丹之类……
有一段时间，刘梦得天天拿笔描人像，画中人长发少年，其他的都画了唯独画不出眼睛。有一张少年的肩膀上有一朵妖艳的蓝色牡丹。这一张刘梦得不准柳周六看。
柳周六看着刘梦得画了一张又一张，张张不同，却也都不画眼眸。
与柳子厚一样。
一样傻。
柳州天际晦明，乌云密布，柳子厚站在高楼上，看向雨中江天，雨打枯荷。
离他死去还有四年。
柳江中野渡头，木桥上，孤舟归来早，离别前正重逢，渡口两人离别，忍过回头，低头又恨夜来早。
柳子厚拧着眉头，心内沉重。别故乡，别亲友，别名就，到头来都是空。
前几日又写了多封信寄给好友，无非是说自己命不久留，心愿未遂。从前也算是错怨天公，男儿行处是不论穷通。
他登临此处，自然是无人肯会那英雄意。
暮雨纷纷乌云中透出一束阳光来。晚霞日暮中天地的颜色红橙着，晴时雨现彩虹，七彩拱门果然出现。
柳子厚心中所感喷薄欲发“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子厚又一次看向渡口。站在渡口上的人倒在地上，然而木舟已经不见踪影。
柳子厚赶忙跑下高楼直冲渡口而去，楼下的书童跟在柳子厚后面追喊“公子——伞！”
柳子厚大声道“前面有人晕倒了，快来！”
柳子厚跑过去伏下身着急的问“还能走吗？”
老夫人脸色难看，痛苦抽搐着身体。
书童急喘着气为柳子厚撑着伞。后来柳子厚背着老妇人回了自己的住处。他身体多病家中储藏了些草药，自己也懂一些医术。
柳子厚看着妇人，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刚被贬永州时没有住处，他无奈只能带着老母亲在永州城里龙兴寺的西厢房安身。
第二年，因母亲撒手人间，后来他也病情加重，视力模糊，听人说话声音一高就心慌不止，想买些茯苓来调理，集市上买到的却是假的茯苓，茯苓吃了以后，病情反而加重。
书童敲门进来后低声说“公子刘梦得来信”
书童看着柳子厚喜露表面，这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每次有刘梦得到来信，他都这样。
先端正在书案前，再倒上一杯茶水，再小心翼翼打开信件，一边喝茶一边看书一边笑……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柳子厚笑道“我言秋日胜春朝，他可真有闲心”他提起笔欲回信。
“公子，上次的信都还没寄出去”说说他指着书柜上的一叠信。
“这有什么的，下次都寄过去，多写些留个念想”
书童疑惑“公子前几日去兔儿观里求什么？”
柳子厚随便应付着“求一个死后能见面的机会”
“可是死了以后不是会忘了生前的事？”
“我言死后胜生前”柳子厚笑着“唉，你不懂”
书童确实不懂，他家公子总是在画一个人，总是拿着一枚玉佩发愣。
那画中人想必是刘梦得。哭、笑、悲、愁、怒、痴、呆都被公子画出来了。
有一张满园春色，樱花千里两人相视而笑，一张在慈恩塔下白鹭飞，青山重重。还有一张他确实看不太懂，一朵幽兰的牡丹上露水滴落。
不一会那老妇人醒了，柳子厚扶起他和他说了病情“脉已乱序”老妇人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她尽量笑着。
生离死别看太重或太轻都不好，唯有看懂才能释怀。
老妇人走了以后，这句话一直记在柳子厚心里。
千里之外刘梦得打开柳子厚的书信，见信如晤。
曾无数次看向柳州的方向，都想赶在死别之前再见老友一面。
与刘梦得一样。
一样的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梦得子厚·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