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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得子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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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架绿藤风轻动,一场雨下过后水珠从黑瓦上滴落。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
嫩绿的瓜吊挂在木架上。几朵明黄的花还未结果。
柳周六用石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双鱼阴阳图,他开口问着屋里的人“叔,我爹到底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
刘梦得正整理着文稿,两人隔着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放下柳子厚的文稿。
云绕青山,竹林里蚊子多,刘梦得却偏爱这里。
门前他种下的柳树,半死不活,这一场雨过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活,柳周六还和刘梦得赌柳树的生死。柳周六觉得不会久活。
刘梦得说要去长安,柳周六也有点想去。
刘梦得每天都要站在柳树旁,像陪着一个故人一样。
隔着屋五六十步处有一破屋,不知道还有多久会倒,房子没人住已经很久了,刘梦得却经常过去打理。
柳周六记得有一次。天明雷响,怒风涛涛,山脚下已经开始下起了雨,刘梦得一如往常站在柳树旁,他有目极处是天涯一方,生死相望。
柳周六站在屋檐下喊“叔,要下雨了”刘梦得背着手和柳树说“下雨了”
柳周六看着他的背影,一袭青衣,鬓上白发。
柳周六从那以后再没有劝过他。
风雨故人来,四季桐花开。
他总是去问关于父亲的事,每次刘梦得都能说很久。唯独问及他们之间,他总是不愿提及。但每年的十月五日,他不思量光是看一夜的雪。
雪花落于掌心,落在千里江山。
柳周六提着灯,他明白在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父亲去世。而每年的十月五日,刘梦得都会去江边钓鱼。
“周六,你别走来走去,要学会静心 ” 刘梦得看着江面,江屿上生出一片芦苇,飞絮满天。
柳周六看着他屁股下的木凳,撇了撇嘴,“叔,你怎么不多拿一个凳”
刘梦得干这样的事,老练沉着头头是道“这个也要我提醒,老六你做事不要依赖别人,真是的,你个老六也不小了”
柳周六无语。青山玉莹,静江空山,飞鸟点水猎浅水处的水草,听鸟鸣,柳周六闭上眼,听细微的叶落声。
刘梦得在怀念一个人。有一个人身处永州时,曾写下绝句:千山鸟飞绝,万迹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而当柳周六第一次见到这首绝句时,入眼的只剩下“千、万、孤、独”这四个字
千万孤独,刘梦得,他也千万孤独……
他越加与时间竞争,功名利禄,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柳子厚的交代,一是编撰文稿,二是将柳周六教育成才。
柳子厚要他活着,替他看着世间的光景。
冬时看雪,天地白头,春初破冰,万物回春,清明杏花微雨中寻访故人,初夏观荷花,绿塘回清影,白露、寒露、小雪……冬至,在大寒之际挂上灯笼,阖家欢喜。
那次钓鱼,柳周六实在没忍住“叔,下次去船上钓鱼,孤舟嘛,没有孤舟不行”
刘梦得眼中的孤寂与思念,像高山寒冰,总不能消。
风吹着芦苇“也行,只是那样不好钓鱼”说着他笑了“唉,你爹真会装,坐船上怎么钓鱼哦?”
柳周六心想,是我爹装,还是你会装?
有一次柳周六无意间看到一首《重置衡阳伤柳仪曹》
竹影映案台屋子中光线昏暗,镂花窗处放着一瓶花。柳周六看着窗外的绿竹。
刘梦得曾和那一群志同道合的故人相约一说∶晚岁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一说∶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自安史之乱后,盛世一去不返,洛城花落家族兴亡,人间有乐,悲与喜相交间,刘梦得喜欢这里,山高水远。
柳周六拿起案上的宣纸,入眼的字绮靡婉丽,纵横淋漓。
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
回忆起当年和子厚在湘江阔别,我在岸头君在船,我为陆路君走水路。
马映林嘶不肯前行恋君行处,故人帆过青山转难见,如今马儿循着故道而回,依旧望着水行处,当初离别不见白帆,而今白帆再不能见,千里江篱春,故人今不见……
柳周六放下那轻薄的纸,千钧重情一张纸,无数英豪一页书。他拿起的是被刘梦得不提起的过去。
房中刘梦得闷声咳嗽着,口中腥甜的血咯在雪帕上。他叹了口气不以为然。铜铃在屋檐下叮铃轻响。他背着手走出房门。
柳周六蹲在地上发呆,刘梦得微微一笑,柳周六和故人的眉眸真的很像。
刘梦得寻思着柳周六为何问名字之事,难不成是不喜欢?
“你的名字不好吗?”刘梦得笑问。
柳周六丢下手中的木棍皱着眉“叔,你出来怎么没声?”
“你没听见怎么能怪我”刘梦得涎皮赖脸。
又因跟柳周六堵柳树之事他看向庭中柳树发新芽不觉喜上心头“你看,不仅没死还生新芽了”
柳周六看过去没想到刘梦得真的会和他赌“……这树有你在死不了”
刘梦得走过去看他在地上画的双鱼阴阳图。记忆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被故意遗忘的过去死而复生——
玄都观,桃树下,深情眸,开口笑,提笔画,阴阳图,点心间,求悟道,先除杂心,断欲念。
刘梦得和柳子厚戏笑白乐天“才子声名白侍郎,风流虽老尚难当。
诗情逸似陶彭泽,斋日多如周太常。
矻矻将心求净法,时时偷眼看春光。
知君技痒思欢宴,欲倩天魔破道场。”
“老白不行啊,下半身都管不住”柳子厚笑说,柔光落于他掀起的眼帘处。长长的经卷落于青石板上。
刘梦得一边抄着经卷一边说“他有元微之又怎么清心”
柳子厚突然合上扇子,从后面揽住刘梦得的肩大笑,刘梦得回头急忙做了个叫他闭嘴的动作。
道长一摔佛尘,朱颜鹤发,眯着眼深奥一笑,只言“两位涉世未深,天地间自有道,人也一样,转折点或在此刻又或因一个人,一句话,一件事”
老道长或是说他们都会改变,白乐天因为元稹而改变?或许是……
某个人?某件事,刘梦得有时感觉真的会谢。如果没有那一场革新,他们一群人的命运又会不同。
曾经飞蛾扑火的日子已经成了灰烬,灰烬是理想。
他们没得选。
若道柳家无子弟,往年何事乞西宾。柳子厚有家族使命,刘梦得有家国情怀。
河东柳氏,名门望族,当初与薛氏、裴氏并称为“河东三著姓”高宗李治一朝,柳家二十于人为官。柳奭与柳子厚的高祖子夏为兄弟,王皇后是柳奭的外甥女,宫廷之争败于武则天,武氏打击旧姓,柳氏就此沦落为布衣平民。
而刘梦得也有父亲与家族的希冀。
不可一世的年纪已经过去,再来一次选择依旧不变,求高位求名利的人太多,只劝说他人自己不作为的人太多。
都是为了衣食无忧,可人间月照落的地方不只是钟鸣鼎食处,还有千家百姓院。
那些想努力却没机会的人,努力也没结果的人,他们要一个说法,这就是无数人努力的原因。
看着双鱼阴阳图的刘梦得悲从中来。难不成世间的法则真的是“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冷风佛袖。柳周六扯着他的袖子“叔?你又在想什么?”
刘梦得低头看着柳周六。初见周六时,他才四岁,如今已经十一岁。刘梦得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想看周六娶妻生子,看他考取功名,不负故人所托。
“周六”
柳周六嗯了一声。刘梦得解释说“你爹给你取名周六是周易中用意所取”
柳周六仰着头看着刘梦得,见他今天想说柳周六就多问一些“叔,我爹到底长什么样子?画中人又没眼睛实在想不到,我娘呢?”
刘梦得想了一下“你爹年轻时像一个贵公子,自然好看,你娘小家碧玉我也只见过一次”
柳周六见刘梦得很努力的回忆便也不再问了。再问下去刘梦得要么说记不清了,要么便是下次再说。
柳周六淡淡的说“叔,你不是说要去长安吗?明日就去,说不定你去了就想起来了”
刘梦得沉默了一会,那两首诗都像是命运的产物。长安城玄都观中桃花开被贬十年后,韦贯之念及将他们召回京城,刚回来的那夜刘梦得做了个梦。
乌黑的四周漂浮着血腥味,伸手不见五指,慢慢的耳边有谩骂声,鄙夷声,乌鸦欢叫着飞过屋顶的兽脊。
无数双手像压在井底要挣脱出来的蛇,他拖着镣铐踏在冰冷的地上,黑暗中一人将口中的酒喷吐在刀上猛然一道刀光狠狠的劈下。
血色迷糊了双眼,一圈圈扩散开来。
整个世界刹时被撕裂。呼吸骤然停滞。
伸出手声嘶力竭“叔文兄!”
元和十年。
一席尽欢,宴席过后,桃花飘落在桃花扇上,扇柄上刻画着一个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