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梦得子厚·三 ...
-
在柳周六的催促下,刘梦得早早就出发了。玄都观在长安城中。
柳周六没去过一是想去看桃花。二是故地重游能让人记忆起一些事情。这便是此次的目的。
白日长,时饮酒。寒林雾气渐渐消散,古道上空无一人。
柳周六从马背上跳下来,刘梦得拉住缰绳,马在原地走了几步。
“这地方变了很多咯,原来这条清溪旁还没有这样多草”刘梦得看着一条深沟说。
柳周六拨开野草有些无奈,这一路刘梦得一路游玩一边赶路,一身旧素衣,满脸风霜颜。水被他倒了瓶里装上了酒!
“叔,这里没水了”他摆了摆手。
刘梦得脸上平静,随口一念“青苔暗窗新芳生,流水断溪老叶聚,野朱碧藤摇风动,晴雨落花骨埋泥”
刘梦得自顾自的说着“骨埋泥啊……”
老朋友白居易在元微之死后的第八年写下“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刘梦得想柳子厚也死了有八年之久了。衰叶旋落,风吹着大片青茅草。
衡阳渡头有一人折下一只柳。
在元微之死后,乐天还不清醒的写信给他。就像子厚死后没能寄出去的书信一样,一样让人不忍细读。
乐天还问“天涯书达否,泉下哭无知,去年闻元九瘴疟,书去竟未报”
刘梦得只能安慰老朋友,也安慰自己。写下《吟乐天自问怆然有作》
亲友关心皆不见,风光满眼倍伤神。
洛阳城里多池馆,几处花开有主人。
真是个花开无主——
乐天说好要和元微之晚岁人间常相见,我与子厚相约青山晚岁同看雪共白……
造化弄人最后刘梦得与乐天相为邻,白乐天经常谈及元微之,刘梦得常想起柳子厚。
那年乐天尚活人间,两个老友也还快活,白乐天的儿子白阿崔虽死。但上天怜悯他收养的孩子和阿崔很像。
一日,刘梦得听白乐天一大早对着山林大喊“死生无不可,达哉哉白乐天!”
“……”
达哉哉???
刘梦得回头看了眼柳周六。柳周六五岁时生了一场热病,好不容易哄睡。
他合上门扉,隔着几步远咬牙说着“老诗魔!大早上叫喊什么?!”
白乐天回过头来“呦!梦得又当爹又当娘苦了你”说着他几个大步朝刘梦得走去“昨晚没睡?哦!煮好了早饭过来吃”
乐天时不时嘴痒犯混,聊了几句过后他大发牢骚。
“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刘梦得讽刺一笑“你还要心亲?微之在你心里,你还与谁亲近去”
可诗却是这样的∶梦得墓湿土犹新。微之捐馆将一纪。
城中虽有故第宅,庭芜园废生荆榛。
箧中亦有旧书札,纸穿字蠹成灰尘。
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
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
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
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白乐天喝着茶,坐在屋檐下他将视线转向刘梦得门前的柳树。
这柳树,在这里水土不服,秧秧要死。
白乐天随口一说,总能说到人心里去。只是他不愿故意去提起,刘梦得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柳——留,这一个留字就无尽感慨啊”白乐天说着。
刘梦得听闻看向周围的竹树,这地方绿竹环绕。
未诉相思,胜过相思。
刘梦得知白乐天曾有诗一首上写∶怜君别我后,见竹长相忆。
长欲在眼前,故栽庭户侧。
“你这竹也别有深意”刘梦得淡淡的说。
那段时间并不长久,四年后,白乐天终是魂回九幽。刘梦得魂过三生路。
柳周六奇怪刘梦得怎么不口渴,几日不进食也不见饿。这会儿又发愣,沉浸在回忆里。
算白乐天死时算起的前四年,有一段时间他一言不发,睁着眼睛睡觉,现在依旧如此。
那些天他口中念叨∶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柳周六担心他生病了,于是天天跟着他后面。他开始没日没夜的整理文稿。
这一会柳周六看他呆了好久也不想管了。他骑上马“叔!你想什么?这里没水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刘梦得从回忆中抽离抬头看着远方高山林间日出的光线时,不舒服的带上黑色长纱笠。
“走!叔带你去你爹去过的地方”
“叔,你这是怕晒?”柳周六一脸茫然的,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他戴着笠。
刘梦得双腿一夹马背,一拉缰绳,那马长啸一声,扬尘而去。
“喂!叔?!等等我——”柳周六看着刘梦得转过路脚不见踪影。
他口渴坐在路旁的茶摊处端起碗大口喝水。他和桌子对面的老伯谈了起来。
“我是谁,你肯定不知道”老伯摸着白胡子。一把破扇,装模作样扇风,长凳上放着算命白幡,架着脚坐着。
柳周六也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你谁不重要,我是谁呢?将来金殿上的大才子!”
老伯嘶了一声,摸着下巴。
“你的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他以前跟你口气一样大,你猜他后来怎么了”
柳子厚好奇问“怎么了?”
老伯神秘莫测的笑眯着眼“他吃了半年的良药,口气也小了”
柳周六:“……”
老伯哈哈大笑拿出一本黄旧的卷脚书,书页上一幅九宫八卦图“算一卦?童叟无欺”
“没钱”柳周六一摊手。
老伯斜着眼看着他,慢慢的说“柳家柳宗元之子,柳周六是吗?”
柳周六放下脚眼神一变“你怎么知道?”他看向那本破书“难不成,你真的通道了?”说着他拿出三枚铜钱拍在桌上“我想问一些事,可以吗?”他真诚的看着老算卦的。
老算卦嘴角一扬把钱收下“只能三个问题,三枚铜钱嘛”
“……”
“行!最关心我的人健健康康吗?”
老算卦的睁开笑眯的眼,见静夜寒凉,一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一愣,喝一口水。
“关心你的人早死了”
老算卦把三枚铜钱还回去,收起破书起身要走“衡阳无留意哦”
说着他看向衡阳的方向。
柳周六急问“什么意思啊!你会算吗!”
老算卦的呵笑着“人不久留啊”
柳周六感觉到老算卦的根本不把人放眼里。
衡阳处。有一人魂魄被缚迟迟不肯离去。
杨柳依依,烟水朦胧处有一故人折柳点水,树影摇曳在木桥上。忽闻马声来,惊怯转头去。
马上的人也是一怔,四目相对。彼时水面上波光浮越,林间风鸣。
一段记忆忽到刘梦得眼前。今昔相视,一为昔生,二为今死,喜怒与贪嗔相对,贪喜悲嗔。
秋至,红叶,大雁塔下提名处。白衣翩翩,剑眉星目,倏尔一笑,相视即离,轻描淡写。
柳子厚放下笔,他也放下笔,弱冠年华便思青丝白发,这一年他二十二柳子厚二十一。
大雁塔下学子们考取功名之后相聚塔下提名,不求青史长流,但求为国为民。
刘梦得靠近他站在他身后,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柳子厚雪领月白衣,温润微薄唇。刘梦得欲开口问好时,柳子厚突然转过身来,他们第一次四目相对——
刘梦得莫名其妙心跳加速,他欲作揖。柳子厚却是因为听到有人叫他才转身的。
刘梦得以为柳子厚会直接无视他,心里叹了一口气,正要错身而过时柳子厚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刘梦得:“……”
刘梦得问“是柳子厚?”
柳子厚反问“刘梦得?”
刘梦得看着他的眼眸“对……我乃山中靖王,汉昭烈帝刘备之后”
柳子厚一笑“我乃河东柳氏”
不知怎么的,柳子厚一直牵着他的手腕,那边的白乐天也遇到了一人名叫元稹。
刘梦得跟着柳子厚一路说着话也不管之前叫住柳子厚的人了,刘梦得心下在意着被他牵着的手,却也鬼使神差的抓住他的袖子。
“你七岁随父亲游历,好玩吗?”
柳子厚道“还行,之后我父亲在夏口李兼幕府中时,杨凭还要将十岁的女儿许配给我”
刘梦得心一紧“你有家室了?”
“尚未有,梦得兄呢?”
刘梦得摇了摇头。后来他又得知柳子厚父亲柳镇担任殿中侍御史得罪了窦参被贬夔州,之后辛得沉冤昭雪。
这事哪里能是随便给人说的,刘梦得心想。之后他把自己想进检察院的想法告诉了柳子厚。
“你也想入检察院?巧了我也是”柳子厚笑说。他们在人群最后头,一行人要到酒楼欢宴。
为何偏要住这检察院两人心知肚明,因为看过不公平,所以更加知道公平到底意味着什么。
刘梦得早听闻柳子厚大名,他名声在外,只是不知柳子厚为何也能认出他。
前方一颗高大的樱花树,学子们在树前停下来。树被木栏围了起来,满枝的花不时落下一两片。
刘梦得转头看向柳子厚,柳子厚远远的瞧着那一树的花。
刘梦得看着他发愣,心中顿时升起感慨。
刘梦得放开牵着他衣袖的手“子厚你有何感想?此花甚美,颇有意境”
柳子厚低眉一想“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刘梦得笑意渐敛只满眼忧虑。都说镜由心生,柳子厚看到的居然是离别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