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蝴蝶》贺眉舒

4、无尽夏

　　（本章推荐BGM：《吹灭小山河》司南）

　　我收到霍廉的邀请时感到委实意外，在我的印象里，这重逢后的半载，他不是忙着带学生野外考察，就是一直备课、改论文，让我一度以为这大学老师实在是不好当。可是五月末的一天，他忽然在简信上留言，问我有没有时间来过几天的大学的晚会。

　　我心想《记忆钥匙》的试镜刚过不久，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拿下谢安桐这个角色，最近还是乖乖看剧本揣摩角色的好。刚在对话框打下“最近接了一个新角色，就不去了，谢谢你”后，只见“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弹出来，霍廉又紧接着发了一条消息，惊得我立刻删了编辑好的消息，反复询问他是不是被盗号了。

　　他说：“到时候我也会上台唱歌。”

　　我：！！！？？？

　　我之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对初中艺术节宁愿穿裙子扮公主也不愿开嗓唱歌的霍廉印象深刻。当时我才初一，他在初二，年级组联合出了一个节目，好像是什么关于白雪公主的歌剧。霍廉当时还是一个肤白貌美（啊不是）的少年，自然而然成了老师选中的门面，给他定了一个领唱的角色。我那天来老师办公室问题，却见霍廉低着头进了他们班主任的办公室，在一阵笑声中走出来，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存心逗逗他，于是便说：“领唱多好啊，我哥高中义卖的时候还女装过呢，那图片我现在还存着呢。”

　　他福至心灵，定定地望向我，笑逐颜开：“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唱歌，都好说的。”

　　……什么！！！

　　我还来不及告诉他那是不过是一句玩笑话，霍廉已经转身快步走上楼梯，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凛然和破罐破摔的惨淡笑容。于是那年艺术节，化好妆的霍廉躲在后台直到节目前最后一秒才露面，我和他妈妈在台下举着手机笑得花枝乱颤。不得不说，他这个哑巴公主演得确实用心，在台下一片此起彼伏的笑闹里，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表演完了整个节目。

　　当然，排除这可能只是表象的可能。

　　我结束了回忆，把手机相册翻到了头，终于在某个私密空间里找到了初中艺术节的录像。我专门截了一张清晰的霍廉穿裙子表演的照片，给他发过去，附上一句话：“那我可就来了。要是骗我，就把这张照片发到你们学生的万能墙上，让你的学生也欣赏一下霍老师的盛世美颜。”

　　我看到对话框上“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不断闪现，却没有一条消息发过来，霍廉肯定是字斟句酌删了又删。我心中暗爽自己的整活终于成功，十数年前风靡全校的旧照片想不到还有大用处，这波不亏。

　　霍廉像是斟酌了很久，才发来一个笑容裂开的黄脸表情，估计都是跟他那学生学的。我还想说些什么，只见他发来一张看起来年代很久远的带相框的照片：“其实我也不介意把女明星小时候玩泥巴的美照发出来呢，毕竟这网上也没多少你在意的人。[微笑]”

　　我端详那照片许久，直呼苍天大地霍阿姨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洗出来还挂在墙上啊！我无可奈何地撤回了刚才发的图片，并且不得不承认，这个黄脸表情，不仅代表微笑，而且背后蕴含着无数的嘲讽与冷笑。

　　———————————————————

　　《记忆钥匙》剧组已经基本筹备完毕，过两天就要进组，好在和大学晚会的时间是错开的，我坐在霍廉一早就告知我的位置，四处找寻他的身影。

　　四处找寻无果，我发简信询问他在哪里，却只收到了短短一句话：“先看节目，等会儿给你个惊喜。”

　　真是个谜语人。我放下手机，专心看节目。

　　大学的晚会其实和初中时大同小异，不过当年一味听老师指挥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在看完一群男生戴着悍匪头套跳完《两只老虎爱跳舞》的表演后，我心想，霍廉如果再不出场，我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

　　因为，我笑得实在太大声了。这群人在520这么特殊的日子跳这个，可能是真的在大学里没有什么在乎的人了吧哈哈哈。

　　可是我并不恼。我曾听人讲过，人生之路不可能一帆风顺，会有欢笑也会有泪水。如果只是沉溺于伤悲，那苦难就只能是苦难，成为灵魂中难以愈合的伤痕；可是如果用欢笑的力量去消解悲愁，那苦难就不再是苦难，将会是碎影波长的清潭，给人以积极乐观的力量。这也是我对喜剧的看法，如果一切不如意都能用轻松的方式表现出来，那生活即使再坎坷，人也都有奋力前行的勇气。

　　神游八方之际，我没听清主持人的报幕，却被身边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惊醒。主持人见大家这样热情，又讲报幕词重新念了一遍，这次我听得很清：

　　“沂水弦歌、逸兴遄飞，古时隐士兰亭集序，会知交吟明月；百年风华、文明新生，今朝师者春风化雨，诉衷情歌旧事。让我们有请霍廉老师为大家带来独唱——《怎叹》，大家掌声欢迎！”

　　我本来还在感慨这报幕词很霍廉，一股文化人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当主持人说出他要唱的歌时，我像是被击中灵魂，只是木然地拍着手。

　　掌声如潮水般声势滔滔，我不知所措。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自己写的报幕词……自己选的歌……所以，他是要干什么……

　　如果你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圈子，霓虹灯织成逐利的迷梦，有人名利场中一掷千金，有人社交圈里一呼百应，盗世欺名者道貌岸然，坚守梦想的人却饱受苛责。却有一个人，他默默注视着你的影子，在你失意痛苦时，随时张开温暖的臂弯任你回首奔赴，你会心动吗？

　　我的答案是，一定会。

　　更何况，他本就是我年少时喜欢的人。这喜欢如清溪般细水长流，汇聚成我前进的勇气与追梦的力量，终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流入大海汪洋，前路一片光明坦荡。

　　而那一天，很有可能是今天。

　　霍廉今天很用心，为了唱这个古风歌，他不但穿了我送他的魏晋风汉服，还专门做了妆造。他的气质本就特别，矜淡与温柔都恰到好处，此刻他长发高挽，裙袂飘摇，像极了诗文里打马江南过的落拓少年郎，柔情佐酒浇，风骨眉间刻。虽然已入夏，我还是想用一句不合时宜的词来形容他：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灯光聚在他身上，明明灭灭地闪过几帧从前，和我年少心动时的场景重叠在一起。一切依旧却又有所不同，霍廉举着话筒并没有立刻开唱，而是目光柔和地向观众席扫视着，他在寻找我的身影。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音乐声舒缓又动人，他朝我缓缓一笑，我的呼吸都要停滞。

　　一个你自年少时便喜欢的人，与你相隔茫茫十年的光阴后失而复得，本以为他与你要形同陌路，你却惊奇地发现，他还为你保留着年少时的心动与纯澈的初心，那是怎样的幸福。

　　“……

　　怎叹呐山有木兮那木有枝

　　心悦君兮啊君不知

　　可是前世与你错过太多事

　　怎叹呐秋有月兮那月有诗

　　也不及与你相守时

　　梦里与你山水再相识

　　梦里与你山水再相识”

　　霍廉唱起歌来其实很好听，我沉醉在他低沉的嗓音里，直到伴奏停止，我才发现他在含笑注视着我。

　　他说：“这一首歌，我想献给一个于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他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下台，我望着缓缓合上的幕布，眼眶早已湿润。

　　余光扫过手机，只见简信有了新消息，是霍廉让我去外面找一下他。

　　兴许是被认出来了，有人偷偷举起手机准备拍我。我立刻压低帽檐，匆匆离开礼堂。

　　霍廉给我发来定位，七拐八拐，来到了他研究所的楼顶天台。

　　这里很安静，几乎没有人来往，只有平时做科研的老师才会过来，现在他们都在礼堂看晚会。

　　我看到了霍廉，他背立着我，倚着栏杆，穿着一身清爽的常服。

　　“我来了。”

　　他转过身来，怀里抱着一大簇玫瑰，嫣红地有如泼天的烟霞。

　　他嗓音柔和，像是春日的晚风，和煦又轻柔：“上次去朋友婚礼，你想要那一捧手花，我在摘花时就在想，你这样好的姑娘，一捧手花是远远不够的，你的人生应当是繁花满路。路遇坎坷，当有人替你披荆斩棘；风雨如晦，当有人替你举伞添衣；行走世间，也当有人与你悲喜与共。”

　　他缓缓走近我，单膝跪下，捧起玫瑰，目光灼灼又神色郑重：“让我做那个人，可以吗？”

　　漫天星河流泻在他的眼睛里，我能看到他眼底闪烁的温柔与爱意。那是燎原的星火，驰荡过这人生二十余载相识相知相离相守的光阴。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是我年少的心动，是我闯荡世界的引擎，也是我肖想了十年岁月却相隔茫茫人海的苦涩心事。鲜衣怒马的少年换做了眉峰冷峻的教授，卑怯羞涩的姑娘变成了独当一面的演员，十年踪迹十年心，爱却从未在光阴里搁浅断流。

　　“好……我等你，真的很久了。”我接过霍廉的花，任他抱起我在晚风中转圈，笑声漫过夜色直至天边。

　　“可是我们的余生里还有很多十年。”霍廉放下我，紧紧抱着我，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宇宙尽头，再回来。”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眸光清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