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香（重生）》不加士

2、第二章

　　北冀，永成二十一年。

　　“三月辛巳那夜，天狗狂吠，血月显现，圣上唯恐此乃天灾地变之象，故旦日前往青光寺祈福以求风调雨顺。后昭告天下行大赦令，又命各地加严防范灾荒。”

　　满凤楼里，说书先生站在台子上，话一顿，折扇往掌心一拍。
　　底下的食客不约而同停了谈笑，抬眼望去。

　　半响，食客们散了注意力，举杯对饮，目光重新回到酒桌上。
　　显然，说书先生要讲的内容没什么悬念。

　　调动不起来气氛，倒也不妨碍说书先生拔高嗓门继续。

　　“……却说天象异常，圣上仁德爱民。”
　　“本月邸书发榜好一番盛赞，国有储君如此，必是百姓之福气。然，昨日崔木堂的百家书一纸发出，列举各城各县往年未清的灾后烂账，三问朝廷：何为防灾？如何防？谁来防？”

　　有个食客嗤笑一声，抢下说书先生的话头。
　　那人脸也不抬，夹菜饮酒，一派悠闲，边道：“崔木堂占着根基庞大就肆意妄行，屡出狂言触碰皇威，早晚倒大霉。”

　　旁桌的人转头过来，插上对话：“兄台，你都说崔木堂根基庞大，要真动得了，朝廷能放任至今？”
　　“如今边境动乱尚不能平息，朝廷是养兵蓄锐，等待时机内忧外患一齐拔出。”有人接上话道。

　　“此言差矣。”
　　也有人反驳：“你们只见崔木堂屡出狂言质疑朝廷的作风，却不仔细瞧瞧，就拿年前贺王与詹王斗得如火如荼来说，崔木堂今日深挖贺王麾下文官私扣税银，明日揭詹王部下军队抢民女之丑闻，一来二去，把二位皇子的气焰全浇灭，好一阵子不敢生事……”

　　说话的人站起身来，把众人一一瞧过，压低声音：“据我所知，这崔木堂十之八-九是圣上亲养的兵，用来打压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臣。”

　　有人点头认可，有人哂笑否决，说书先生顺着话，讲起崔木堂百家书登过的一些颇有谈资的热消息。

　　食客们渐渐转到酒桌上，聊回各自的闲话。
　　其中有两桌还在交头接耳，说起了前日崔木堂那场隆重的婚宴。

　　崔木堂堂主夏为卿迎娶巡按御史严寇大人的千金，闲话里，有人猜测联姻是崔木堂要靠拢朝廷，也有人说是朝廷派去崔木堂的耳目。

　　一场大婚，所提及的都是牵扯朝堂之上的阴谋论。
　　而关于大婚主角，外人无法知晓，真正的新娘子早在出嫁前就跑了，代替出嫁的人此刻正坐在酒楼里，品着上好的女儿红，听着他们讨论。

　　“我表舅的小姨子邻居家的婆娘在一个告老还乡的太医宅子里伺候，听说这老太医每月上山给那位夏堂主治腿……”
　　议论者做做样儿，压低身子，嗓门却不见转弱，又道，“听说，夏堂主不行。”
　　口气之笃定，让几个男人意味深长地大笑起来。

　　莫梨伸长脖子听半天，没听明白什么不行。好奇问出口：“何处不行？”

　　老太医她倒是熟悉的，是个脾气古怪、行峻言厉的老头，每月上山谁都不搭理，泡壶茶喝完就走。
　　前世的莫梨经常跟着老头下山，跟一路，问他夏为卿的腿疾，问多了也知道那双腿是有望恢复的，只不过需要时间好好疗养。
　　只是夏为卿不愿配合，莫梨也很少见到老太医给夏为卿把脉瞧病。

　　“姑娘还是别打听的好。”回话的男人一脸暗笑。
　　边上有人跟着讲：“可惜了，那御史千金生得是一个沉鱼落雁之貌啊，迎亲那天我见过。”

　　莫梨听明白了，哪不行。
　　转回自己的酒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想插话道句确实有可能不行，但她讲不出口，转而说：“那御史千金确实是沉鱼落雁，我见过。”

　　抱有幻想之时，莫梨曾不顾礼义廉耻做过勾引的事，没用，夏为卿每每都是转走轮椅，留一句：“病了去找大夫。”
　　想起夏为卿那副样子，莫梨不禁又要叹气，豪饮半壶酒后才回神。
　　今时不同往日，何苦为头牛叹息！

　　大婚过后有两日，莫梨依旧留在会稽。赎回先前放在当铺的佩剑，买了几身称心的衣裳，闲来无事就来满凤楼里喝酒听说书。

　　她是算算日子知道苏卓快到了，多留几日，准备先拦下苏卓。
　　可准确的日子莫梨记不得，所以每日虽清闲，却不踏实，生怕遗漏了事，错过挽回的余地。

　　从满凤楼出来，莫梨上街，在城门往渡口来回徘徊。

　　北冀开国五十余载，前朝末年，外有夷族来犯，内有宦臣侵权亲王谋反，又逢天灾不断，举国上下民不聊生。
　　彼时，在任边境守将的先帝率兵击退夷族后，一路北上，平叛乱治灾荒，最后在诸侯支持下推翻政乱，自立为王。
　　至此，北冀民风通达，推崇仁者爱人，弘扬为政以德。
　　明君得百姓拥戴，几大门派相敬共处，但凡出点厉害相争之事也有崔木堂势力制衡左右，是盛世王朝的大好光景。

　　而在会籍，这里的繁华不输皇都平阳，区别在于平阳多是达官显贵，会籍街头不乏游侠义士。

　　所以像莫梨这样持剑独身又带着些许酒气的女子，并不算特别，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英姿。

　　她一身习武装束，利落青衫显素雅，长发高高束起一个发鬓，略施粉黛，不着金钗银饰，熠熠光下，明眸似水，眉眼却散漫，犹如逍遥仙子游人间，一派清冷。

　　西斜时分，城门口的茶肆，莫梨随意跟他人拼桌坐下，小二急忙招呼：“姑娘先来杯醒酒茶。”
　　同桌的人紧跟着抬头，望了望旁边的空桌，然后才打量起莫梨。

　　莫梨只管对小二说：“顺便把这位兄台的账一起结了。”
　　她取出一锭银子抛向小二。
　　但那位兄台毫不领情，猛地往后伸手抢走小二手里的银子，放回到莫梨面前的桌子上。

　　这人细皮嫩肉，小胳膊小腿的，年纪不大，一副不经吓的模样，咽了咽喉咙，磕磕巴巴道：“姑娘认识我？”
　　莫梨忘了此刻故人还只是陌路人，一时感怀，有些出神地望着对方尚年轻的面庞。

　　对方不断后挪，差点摔下板凳，慌张道：“早，早早有耳闻会稽风气放浪，女子也兴流连风月场所，只，只是你尚有权追求玩乐，但也应当顾及他人尊严，切不可，不可……”

　　没让他把话磕巴完。
　　莫梨抬高持剑的那只手，稍一往前挥，“唰”地一声，利剑出鞘，半开的剑锋抵上那人脖子，直逼着他抿嘴不敢言。

　　“你叫苏卓。”莫梨正色直言，“平阳晋远候长孙，放着世袭爵位不要，逃家出来一心想闯荡江湖，我说的对不对？”

　　那剑身映着夕阳余晖，光晕一晃一晃刺得苏卓两眼睁不开，一面又要防剑，喘了口大气才开口：“你是我娘亲派来的人？”

　　小二刚好过来上茶，看这阵势，怔在边上说：“打架吗？若要打架我先收了茶碗。”

　　苏卓赶紧摇头，翘着兰花指小心翼翼要把剑推远，一边说：“不打架不打架，出门在外万事以和为贵，哪能动不动就打架呢。”

　　莫梨没多跟他废话，收回剑放到桌上，抬手示意小二上茶。

　　要说这世上如今谁最了解苏卓，那一定是莫梨。
　　她喝着茶，只抬一眼就看出苏卓准备开溜的心思，然后伸长腿把人绊倒在地。

　　苏卓不慎防备，跪坐在地呜呼叫。
　　就他这样，还想闯江湖……

　　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未到束冠之年，自小也没吃过什么苦头，一点皮毛功夫是跟府上护卫学的，温室长出来的娇花一般，因为深受崔木堂百家书的影响，生出许多豪情万丈的抱负而逃出家门。

　　苏卓在投身崔木堂之后，从最底层跑腿的接线人晋升到密探再到副领，没暴露过自己的家世，能忍，肯下苦功，性情里的天真又始终不变。
　　正是他这样的性格，才会成为莫梨的知己。
　　说是知己，也许更多的一部分，是师徒。

　　苏卓的功夫是莫梨手把手教出来的，一路稳打稳扎在江湖上行走都有莫梨的帮助，后来死了，也是莫梨为他收尸埋葬。

　　人生在世，谁有这等际遇，能将一个人从懵懂少年望到死，然后从头来过，重新遇见他的少年时。

　　莫梨毫不隐藏心里的感概，所以她望向苏卓的目光，那几分缅怀就显得诡异。
　　苏卓不断躲闭莫梨的视线，假笑着：“女侠有话好好说，别看我，我皮柴肉瘦，不经看。”

　　莫梨便端起一身女侠作派，替他挪开板凳，示意他坐。
　　再豪迈道：“看你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跟我吧，我能教你至高的武功绝学。”

　　苏卓才从地上爬起来，瘆得慌，人都站不稳，还是茶肆小二扶稳了他。

　　小二打趣：“姑娘看看我这骨骼奇不奇，我胳膊腿儿可比他结实。”

　　“你啊，”莫梨难得开怀笑出声，朝小二说，“此地不宜久留，过些年会稽要落寞的，你最好往南走，去南方小城的茶肆酒馆找份差事，比留在这里来得安稳。”

　　“呦！”小二在城门口的茶肆摊上迎来送往阅人无数，此刻笑笑应对，倒不急着反驳面前这个口气老道的年轻佳人。
　　小二说：“难不成姑娘会算命？”

　　“是。”莫梨正经胡诌，“看你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相，明日此时别出摊，定能躲过一劫。”
　　苏卓歪过脑袋看那小二，小二愣了片刻“呸”出声：“姑娘，别咒我。”

　　“你记得，明日在太阳落山之前收摊。”莫梨喝了口茶，站起身时看了眼一旁不敢妄动的苏卓。

　　苏卓一身警惕，想问话，又不敢，看见莫梨拿上剑转身离开，犹豫不决地追上前。
　　而茶肆小二只顾着在茶水里瞧自己额头的倒影，看哪的印堂发黑，半响才反应过来他们没付茶钱！

作者有话说

　　“看你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周星驰《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