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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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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砚……”
“阿砚……”
昔日杀伐决断的刺客九里香此刻倒在血泊中,泪眼婆娑,满腔柔弱,她念着夏为卿鲜少人知的乳名,想唤回渐远的身影。
杀人不过三招,剑落无还,一向令人闻之丧胆的九里香奄奄一息,将死在冬夜里。
无人记得她叫莫梨,无人顾她死活。
这夜风不止,细雪席卷梅花,莫梨分不清眼前漫天飞舞的是一场杀戮之后的血光,还是弥留之际回望了记忆中珍贵的片段。
她曾在与今日相似的雪天邂逅过一个翩翩少年,萍水相逢,未能做到相忘江湖,之后便怅然了一生。
莫梨追随夏为卿六年,不问感情,为助他成事,替他杀人、当他的影子。临到死,六年隐忍皆耗尽。
抓着雪地里那一道轮椅走过的痕迹,祈求她的少年可以回头看她一眼。
用尽全力撑起半身,莫梨跪于地,喊出一声:“二哥哥……”
她辨认不了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有没有喊出口,甚至还没抬起头就失了力气再次栽倒。
陷进雪地里,一身是冰冷,颤栗的眼皮已经睁不开,只是恍惚间感觉到前面的轮椅停下了。莫梨什么都看不见,也许仅是她的幻象,似乎夏为卿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所以失去意识前,唯一的念头是在担忧周围还有埋伏。
之后整个身体如漂浮般变轻,好像叫那黑白无常勾去了魂魄,还有一丝的知觉,但伸手摸不到边,睁眼看不清物,摇摇荡荡的困在黑暗中。
许久,黑暗中陡然迸进一束光晕,猛地一瞬,光晕中的强大气息迎面扑来,撞向莫梨。
顷刻间,眼前闪出红光,耳边响起一阵一阵敲锣打鼓的喜庆声。
莫梨防备地握紧拳头,绷紧身子,走了两步……她先是确认了自己稳稳当当的步子,再确定了背上刀伤的疼痛并未消失。
阴曹地府还如此隆重迎接鬼魂?
就好比结亲成婚?
莫梨眨着眼睛看遮盖在脸上的红布,又低头瞧了几眼身上的金线红绸,等她听清了那喜锣声,才觉出不对劲。
立刻顿住脚,反手推开搀扶着她的人,扯下红盖头。
本是以为自己一下地狱就被送上结阴婚的路,可揭开盖头却看到面熟的人。
“赵嬷嬷?”
莫梨不解地看着旁边的人,心想何时与此人熟络到要手搀手一起走鬼门关?
摸不清这诡秘的场景是什么,便听见赵嬷嬷跟旁人解释:“不碍事不碍事,要进洞房了,我们小姐紧张,让她缓缓就好。”
说完拉走莫梨手上的红盖布,脸上留着喜色,嘴上掩着音色,对莫梨说道:“都这关头了,反悔可来不及。”
莫梨没顾上赵嬷嬷讲了什么,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的霞帔,又抬手碰了碰头上的凤冠,这一身的打扮,还有脚下的木栈道……都似曾相识……
赵嬷嬷不等她回神,直接替她盖上红盖布,搀扶着往前走,边装模作样地大声说:“这崔木堂是大户门派,来来往往都是江湖豪杰,想必夏堂主也是豪迈性子,姑娘不必太拘着,好好跟夏堂主,有的是好日子。”
莫梨没再挣开,反而紧紧回握住赵嬷嬷的手,低头看走过的路。
是她走过无数遍的木栈道。
从西苑到崔木堂的主楼,这条栈道是莫梨每日必经之路。临崖边,近瀑布,山间有时云雾缭绕,有时树影交错,阳光旖旎。
狭长小道,即是会稽崖上风景独好的地方,也承载了莫梨六年的期盼和失落。
莫梨被送进卧房,扶坐上床榻,听着赵嬷嬷交代房事该懂的私话,她没有回应,两手交叠在膝盖上,动作很小心地掐了几下自己的掌心。
房里无他人在,赵嬷嬷讲话也大胆了些。
过去蹲在一旁,拍了拍莫梨的手背,说:“你放心,夏堂主不似大家所传的那般粗犷不堪,俊朗得很,会稽崖又是僻静清凉之地,夏堂主生得白,模样比书生还文质,就是……”
“就是……腿不好,不知道那里行不行,你来都来了,”赵嬷嬷换成拍床榻,“多照顾一些总是要的。”
她以为新娘子默不作声是害臊,叮嘱了几句就退出门去。
人都走了,莫梨也没动,摩挲着被自己掐红的掌心,想了许久,想不明白为何人死后会坠入这般境地?
为了嘲讽这场大婚是她走向地狱的开端?
莫梨这一生确实是从大婚后开始翻天覆地……或许该往前算,从她及笈时年因好奇心旺盛独自离家出走,遇上夏为卿与兄长下山办事,途中结伴同行,再与年纪相仿的夏为卿意气相投。
意气相投才是开端,而情窦初开是连结一切的因果。
当时分开得匆忙,连家住何处都没交待清楚,一别四载,莫梨几经周折找上会稽崖,却不曾想物已人非。
会稽崖上有个掌握天下情报的崔木堂,夏为卿是崔木堂的二公子,当年遭遇变故,老堂主和夫人、还有那个莫梨熟悉的沉稳内敛的兄长皆亡故,而夏为卿性情大变,不如以往的开朗健谈,变得阴郁消沉。
少年人的朦胧情感最致命,动辄忘乎所以,不惜代价。
莫梨来时,恰逢夏为卿为了脱离朝廷的监视选择与御史千金联姻。她混进巡按御史的府邸,先是怂恿御史千金与情郎私奔,后又自告奋勇当了个替嫁丫鬟。
以为自己可以帮到夏为卿,以为走的一条患难相济的阳光大道,结果却是踏上共沉沦的赴死道路。
直到最后挨了那几刀,死在夏为卿面前都没能得到正视,莫梨才幡然醒悟。
她一厢情愿做了太多事,迷了自己的心智,也助长了夏为卿的疯魔,一步错,步步错。
死后还来到这洞房花烛夜,可不是命数对她的嘲笑么!
莫梨拿下红盖头,不禁黯然笑出声。她起身环顾四周,无疑瞥见铜镜中自己凤冠霞帔的身影,顿感熟悉。
走近细看,越发感到奇怪。
此处真是阴曹地府?
她掀开衣袖,不见前年受伤留在右手手臂上的长疤。
接着,把外袍内衬一一脱掉,身上伤疤明明不少,腹部有箭伤,后腰有烙印,就连临死时背上挨的几刀明明隐隐作痛,却都不见任何伤口痕迹。
不是阴曹地府?
有个念头击在莫梨心底,她闪过一瞬的失措。慌忙整理好衣衫,正要出门去探个究竟,就见屋外的廊道有人影走近。
门上还没有动静,莫梨脑海中先显出画面——有人推门进来,是平常服侍她的丫鬟,进门后两个丫鬟互相推搡谁先开口,她们会告诉莫梨夏为卿有事不能来。
门敲了两声,一步一步都按莫梨事先预见到的一样。
“堂主有要事不能过来,命我们伺候夫人歇息。”小姑娘头埋得很低,不知如何面对今夜要独守空房的新夫人。
莫梨目光徘徊在两人身上,开口道:“兰芝,慧心,抬起头让我看看你们。”
“夫人……”两个丫鬟同时开口,惊讶地看向莫梨,其中一个接下话说,“夫人怎会知道我们叫什么?”
她们没有得到回应,莫梨问:“今是何年?”
两人面面相觑,半响,年龄稍长些的兰芝回道:“永成二十一年。”
不是阴曹地府!
是一世轮回!
是重修命数!
莫梨突然大笑一声,把两小姑娘吓退了两步。
哪里管得了别人怎么看,她嘴里喃喃:“我一生罪孽深重,死后该是要下地狱走刀山过火海,竟能得到此等好事……”
动作极快,莫梨转身往梳妆台过去,直接坐到铜镜前,上手拆凤冠,边吩咐道:“兰芝,去拿一套轻便的衣物给我,慧心,过来帮我卸了这些玩意儿。”
小姑娘傻了眼,一动也没动。
而莫梨也很快就静了下来,在摇曳的烛光中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个时期的她还没有受过伤,无知而一身豪勇,眸光多得是神采飞扬。
所以老天给了她从重来一次的机会,是从这里开始的。
要她记住留下的伤疤、吃过的教训,也要她记起当初的无知。
沉下心,缓了气,莫梨改口说:“帮我收拾几身轻便的衣物……”
“……算了,不用收拾衣物,去陪嫁的匣子里拿些银两出来,我要出去,堂主若是问了,就说……”
莫梨顿了话,不是在思考,而是下足决心。
接着讲:“就说……一门亲事不足以让朝廷放宽对崔木堂的防备,我这个摆设的夫人留着并无用处,只对外宣称我得病需静养就罢,御史那边不会多问的。”
兰芝和慧心都听不懂,因此没做声,依旧愣在原地。
莫梨一面梳理头发一面又道:“你们好好待在西苑,我办完事便回来,回来赎你们的身契,我会带你们离开。”
话听到这里,兰芝和慧心更迷惑,头一遭见面的主子开口就是要给她们赎身?
还……哭了?
慧心还在发懵,机灵点的兰芝手忙脚乱找出帕子递到莫梨面前。
她们听不明白,当莫梨是因为新婚夜受了冷落在难过,跟着紧张,安慰的话也不懂该如何讲。
莫梨也不再跟她们干愣着,直接出去找放陪嫁物的房间,拿到银两跳窗离开。
所有的行动都很果断,直奔崔木堂机要阁,偷了一块令牌方便日后出行。
既然是重来一次的机会,莫梨想,那些还来得及弥补的罪肯定要尽力去改变。
头一件事当然是远离崔木堂。
前世的莫梨被情所迷,如今回望过去最让她惊心的是,当初事事只想争得夏为卿的目光,到头来不仅轻贱自己,也辜负了那些真心待自己的人。
她中剧毒,为了替她试药染上一身怪疾的兰芝是一个;处处维护她,为帮她求情在冬季雨夜里跪了一天而感染风寒重病不起的慧心是一个;还有……
“我找苏副领。”
“谁?”
“苏卓,苏副领……”莫梨犹疑了起来。
机要阁今夜值班的部下将莫梨拦在廊道外,也许是前院婚宴酒席的推杯换盏声不断传来,部下没有过多警惕,回了声莫梨:“没有这号人。”
又问莫梨:“不要在这里乱跑,当心迷路,姑娘跟谁一起来参加我们堂主的婚宴?”
莫梨没有回答,只道了声“是”便退步离开。
大婚在永成二十一年,莫梨努力回忆那些她早已模糊的年岁,算算日子,苏卓应是还未入堂?
会稽崖如今还是许多江湖豪杰的向往之处,这里地处中原枢纽地,水网密布、陆路便利,便有了名为崔木堂的信息情报站。
崔木堂势力庞大,连朝廷都难以与之抗衡。
他们在各地开设酒楼客栈,垄断四方运输形成一条紧密的信息网,不归朝廷,不问江湖,只统筹情报。
四夷时政、军事实况、商人间贸易信息流通、百姓间时事传播,在崔木堂,一纸百家书定期发布,天下事事事从这里出去。
但莫梨知道,将来崔木堂会渐渐褪下如今的正派面貌。
或者说,所谓公正,所谓正派,都是夏为卿隐藏野心下的伪装,崔木堂从来都是随时能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炸/药。
莫梨当初根本不在乎江湖如何、崔木堂如何,满眼满心都是夏为卿今日在哪明日做甚,大好年华全被猪油蒙了心,如今重来一趟,多少事她都记不得,光是苏卓几时来的会稽崖都记不清。
苏卓是知己,是无关风月的至交,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风,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违背初志的人,然而只因身在崔木堂,经历太多的身不由己,不仅痛失所爱,最后连死都没能留下全尸。
莫梨没有太多计划,唯一想得明白的,这一世除了要弥补犯下的罪,也要守护好这些真心待过她的人。
但问题是,日子确实算不明白。
一路只顾着算今后几年间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身子全不由她的意识,人一失神就走到夏为卿的起居楼。
抬头望了望,莫梨叹了声气,立马转身绕道,跃身一跳翻上护墙。
崔木堂对每个人进出的排查都很严密,她要出去只能走小道,只是没想到,翻了两堵墙就遇上最不想见的人,夏为卿。
新婚夜里,喜袍还未换下,新郎官居然在这后院深处……挖树?
莫梨没记错的话,院子是荒废的。
前世因为知道夏为卿明令禁止他人踏进这里,她曾偷偷来过看过,结果并无特别,就是一处无人打理荒草丛生的小院。
现在误闯,莫梨惊于眼前的场景,呆了一瞬。
满院子种的都是梨树,但已经倒了几棵。
三月梨花开,瓣落随风扬,如飞雪,却沁着淡淡花香。
她立在高墙上,看夏为卿拿了把铲子在掘地,又被身下的轮椅桎梏了行动,衣袍沾上不少泥土,显得十分狼狈。
夏为卿虽脚有疾,但内力并未全失,也精通暗器和长鞭,而且这在他自己的地盘,部下随传随到,何须自己动手?
莫梨心生奇怪,多留了一会儿,她的动静很小,静静等在墙上没有离开,哪成想,不稍片刻就被察觉到了。
见夏为卿停下动作抬头看过来,莫梨一下慌神,脚底险些打滑。
夏为卿并未呵斥来人是谁,只看了眼便低头回去,继续挖树。
他不认识莫梨,准确地说,是不认识刚拜过堂的御史千金,没有见过面,所以人就在眼前也没过多理会,只当是参加婚宴哪个江湖帮派的弟子罢了。
没有被驱赶,又难得一见夏为卿这副模样,莫梨所幸往高墙坐下,拂了拂沾上灰尘的衣裙,一面往墙下喊:“夏堂主,亲自挖树呢?”
夏为卿不做回应。
出于内心深处隐隐的一点不甘心和期许,莫梨抱拳拱了拱手,自报家门道:“小女鬼鹰谷弟子,莫梨,前些日子曾拜贴求见夏堂主,不知堂主可记得?”
夏为卿这才放缓了动作,抬头看了眼莫梨,神情淡淡,一派恭维:“鬼鹰谷向来神秘,外人连其在何地都不能得知,江湖上自称来自鬼鹰谷的人数不胜数,崔木堂事务繁重,无意得罪,但也无心一一接待,姑娘自便。”
正是这般模样,夏为卿在外从来都是这一副温润如玉宛如谦谦君子的姿态,实则心狠手辣,是十足的真小人。
莫梨不得不感叹,前世到死都看不透彻,今生面对面,见那人吃力地掘地,竟就起了片刻的心软,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便不管鬼鹰谷,我是莫梨,你可记得?”
问出口,莫梨就后悔了。
同样的话她问过很多次。在大婚隔天;在第一次帮夏为卿杀人后;在中毒以为自己将死的时候……她希望自己能当一回莫梨,而不是替嫁的御史千金,更不是心狠手辣的刺客。
不出意外的,夏为卿什么话都没说,淡漠得就像个怕被乡下来的远方亲戚缠上的大富人家。
莫梨释然地笑了笑,从墙上站起来,说了声:“是我认错人,多有冒犯,望见谅。”
说完便一跃踏上屋檐,身轻似燕瞬间消失得无影。
她出生那日窗外梨花纷纷扬扬,爹娘不讲究,随口用了“梨”字当她的名。爹娘盼她远离江湖险恶,盼她一生如梨花般清雅素静。
可莫梨是在江湖长大,见惯了打打杀杀,叫她读诗书不如让她背内功心法来得简单,生性本就恣意,敢作敢为,敢爱也敢恨。
前世舍命追随,当了个不争气的痴儿,今生挥挥衣袖,头也不回,她全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