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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苏勒亚睁开眼睛时,只听见一片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刺激得他立刻清醒过来,他想起身,可是身上的疼痛刺得他只能躺在地上颤抖。

      他这才想起来,距离那金人发现他与宁楚克相识,已经过去三天了。

      他对于这三天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那些烧红的烙铁、冰冷的锁链,甚至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金人掐着他的脖子,就像拎个小鸡仔一样拎出了牢房,他听见母亲在身后疯狂的嘶吼,可是这无济于事,狱卒们的鞭子不会留情,现在也不会有第二个朝鲁来拦住鞭子了。

      朝鲁。

      当他想起王小石时,他终于觉得自己又有些了力气,他挣扎着起身,总算是能够好好打量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

      一间不大的屋子。

      昏黄的烛光甚至无法照亮每个角落,一扇小小的窗户连接了外面广袤的天地,他有多久没见过蓝天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小窗上移开,顺着小窗的光亮往下看去。

      小窗下放着一张小床。

      床上趴着一个人。

      苏勒亚此时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他忍着身体仿佛被千锤百凿过的疼痛,缓缓挪向小床。

      床上的人披散着头发,俯趴在床上,脸朝向里侧,一只惨白的手软绵绵的垂落在床头。

      他认得那只手,小时候母亲出门时,这只手也曾牵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苏勒亚忽然感觉到一阵慌张,他小心翼翼靠近,那人头发披散下来,却没有完全遮住后背,他看到一抹红色从颈间的青丝中漏出。

      苏勒亚大气都不敢喘,他轻轻拨开那人后颈的长发。

      刺眼的红。

      尽管有纱布包裹,血色还是无法控制的渗出来,苏勒亚捂住自己的嘴巴,双手碰到脸颊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床上躺着的是看着他长大的朝鲁,仁钦的母亲,现在他躺在这座冰冷的监狱,后颈处是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气若游丝。

      他靠着床铺,缓缓滑落到地上,他紧紧握住那只手,记忆中温暖厚实的手掌如今冰凉刺骨,他轻轻哈了一口气,试图让这只手重新滚烫起来,可他怎么也止不住眼泪,受刑的疼痛折磨着他,母亲的哭喊在脑海中盘旋,可是他已经很久没听到了。

      监牢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他不敢想,他不愿想。

      他只能紧紧贴着王小石的手,试图寻找最后一丝温暖。

      他实在太疼了,也实在太累了,他抓着那只手,就像在水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在三天的折磨后,终于沉沉睡去。

      王小石醒来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了。

      他睁开眼睛时小窗外已经没有光了,只有微弱的烛火在这间满是血腥味的小屋闪烁。他这三天很少有清醒的时候,甚至喝水都会吐出来,来自后颈的疼痛生生剜去了他大半条命,当他醒来时,他努力去听屋外的声音,可是没有,那么多人的声音都不见了,他也无法再感受到完颜希尹的信香——他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囚室里,求生无门。

      他动了动手,却发现手被人紧紧握着,他艰难地扭头,看见的却是在床边睡熟的小小身影。

      “苏勒亚……”

      感受到动静的苏勒亚也醒了过来,耳边的声音沙哑虚弱,他立刻回身跪在床边,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王小石见他脸上青青紫紫,嘴角还有淤痕,心中抽痛起来,他想抬手,可是后颈的疼痛让他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苏勒亚见他如此,连忙起身倒水,王小石看得分明,这孩子起身时已经无法稳住身形了,走路时一只脚重,一只脚轻。

      ——他的腿断了。

      王小石闭上了眼睛,眼泪垂落到枕头上,很快消失不见。

      苏勒亚瘸着一条腿,将水杯递到他唇边,王小石抿了一口,苏勒亚小心翼翼地看他,生怕自己稍微一动就会弄疼他。

      王小石缓过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询问苏勒亚的情况,就听见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他立刻全身戒备起来。

      门开了。

      一个身影走进,却不是完颜希尹,而是一个王小石与苏勒亚都很熟悉的人。

      ——斡雷。

      斡雷进门后步履匆匆,他将手上一个包袱塞进苏勒亚怀里,二话不说走到床边,搀起王小石下了床。

      这一动,王小石原本就因疼痛而失了血色的脸色更加白了,苏勒亚就像一只浑身竖起刺的刺猬,他不顾自己的断腿,死死抓住斡雷的袖子,斡雷见状,便将他也抗在手上,一齐带出了门。

      门外,酒气熏人,唯一一个狱卒已倒在桌前鼾声如雷,除此以外黑洞洞的监狱里静悄悄,斡雷不看他,带着二人径直走出了监狱大门。

      到了门外角落处,斡雷终于将二人放了下来,王小石此时已疼得说不出话,斡雷只道:

      “完颜大人带人去了西夏,暂时不会回来,你们向北走,有个小门,那里有辆马车,上了马车就走,别回头。”

      他一气说完,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他抽出佩刀就往左肋刺去,鲜血喷出,他却像是松了一口气,只催着二人赶紧离开。

      苏勒亚不敢怠慢,也没有问他他的母亲去了哪里,他的部族去了哪里,他拖着断腿,搀起王小石,一步一顿向着北边的方向走去。

      夜里的恒州城悄无声息,他二人躲避了几波巡夜的金兵,顺利到达了北边城墙的小门处,那里确实有辆马车,还有一个少年。

      那少年死死看着嘴唇都发紫的王小石,将马车的缰绳送到了苏勒亚手里,可他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王小石,嘱咐道:

      “快走!”

      说完,便同苏勒亚一起将王小石送进马车,苏勒亚扬起马鞭,马蹄声哒哒,掀起一阵尘土,随着马车驶离,也盖住了那少年轻声的呼唤:

      “额宁……”

      苏勒亚不敢停下,今夜月明星稀,他赶着马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草原很冷,可他不敢冷,不能冷,王小石自包袱内取出一件厚衣,轻轻披在苏勒亚身上,苏勒亚鼻子一酸,可还是忍住了眼泪。

      行驶到一处空旷地带时,王小石忽然感觉到马车速度慢了下来,最终渐渐停了下来,他忍着疼痛,怕外面出事,便掀开帘子向外看去,却见苏勒亚下了马车,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他挣扎着下了车,当他走到苏勒亚身边时,他也同样停了下来。

      今晚的月色很美,月光也很亮。

      可是太亮了。

      照得这片草原上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们面前是高高的草丛,草丛里有很多的人影。

      借着月光细看,那竟是一具一具堆叠的尸体!

      苏勒亚对自己的断腿视若无睹,他忽然快步走向那些尸体,巴根、阿木尔、呼和……他一个个辨认着尸体,眼泪在寒风中冻结,他来不及擦,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个人。

      终于,他在尸堆里找到了那个他如今最怕见到的人。

      塔娜。

      他的母亲。

      他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死不瞑目的尸体,又抬头看向月亮,王小石将他搂进怀里,在温暖的怀抱里,他终于失声痛哭。

      这夜,王小石想起了他刚入草原的时候,那时苏勒亚刚刚出生,塔娜将她的儿子放进他怀里,他僵硬地抱着小小的婴儿,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会这样小?几乎一碰就要碎了,他大气都不敢喘,看得塔娜直笑他,只好将孩子接了回去,可他的目光却怎么都移不开了,他将手放上自己的腹部,“我的孩子也会是这样小小的一个吗?”他这样想着,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仁钦的出生几乎让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因通缉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光是生下孩子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哪里还有奶水?那时苏勒亚仍未断奶,塔娜便将仁钦也接了过去,一个人喂养两个孩子。

      塔娜的乳汁哺育了他的仁钦,可现在,他看着苏勒亚往他母亲的脸上盖上了最后一抔土。

      苏勒亚似是有了无限的力气,他挖了一个大坑,瘸着腿将尸体一具具安放整齐,王小石忍着痛,同他一起,将这十二年来熟识的邻居一个个安葬,最后一捧土落下后,他学着苏勒亚,给这座坟墓嗑了一个长长的头。

      “他们带走我的第一天,我就听不到额吉的声音了,”沉默许久后,苏勒亚终于开了口,“我等了三天,终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王小石静静地听他继续讲下去:

      “所以在第三天,我骗了他们,我告诉他们,她去了西夏。”

      “对不起,朝鲁,我跟仁钦一起骗了你,他去了中原,我会带你过去找到他的。”

      苏勒亚带着哭腔,竟真的将这当成了自己的罪,王小石抱着他,试图安慰这个一夜之间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也有事没有告诉你,我不叫朝鲁,我叫王小石,是大宋的通缉犯。”

      苏勒亚把头埋在王小石怀里,他的身体仍在颤抖,眼泪沾湿了王小石的衣襟。

      他们在月光下、在寒风里坐了很久,他们没有燃火堆,就这样依偎着,一直到天光微熹。

      临上马车时,王小石终于又开了口:

      “苏勒亚,你想报仇吗?”

      苏勒亚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被霞光笼罩。

      苏勒亚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教你。”

      苏勒亚搀扶起王小石,二人重新上了马车,日光照在身后的坟墓上,他们越走越远。

      向着南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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