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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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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钦一直到离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时,脑袋还没转过弯来。
金风细雨楼白楼主的心腹祥哥儿,竟是与母亲相识的。
祥哥儿见王小石昏迷,忙将他抱入屋内,祥哥儿本是个中庸,虽不受乾元坤泽信香影响,却对他们身上的味道有所了解,可如今他抱着王小石,只觉怀里轻飘飘一个人,丝毫没有了坤泽的气息,心里不禁一沉。
将王小石在床上安顿好,他这才带着两个少年回到屋外。
场内还活着的人见那秀才已死,早全都跑了出去,外边的人听到响动前来查看,一见地上横死两人,其中老者死相凄惨,惊叫一声便退走了,也有孩子不怕血,扒在墙头朝里面望,被父母拧着耳朵提溜回去。
于是这座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小院终于只剩下了四个活人,以及两具尸体。
仁钦和苏勒亚预备去给老人买一副棺材,老人在这世道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活到六七十的年纪,却叫一个来路不明的秀才无缘无故杀了,死得还这样凄惨,实在是不应该,苏勒亚去屋里拿了些破旧的针线——那还是从小铺子里赊来的,蹲在尸体前小心翼翼为老人将两条手臂缝上。
他缝得那样仔细,那样认真,就像是缝自己的身体。
仁钦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他知道苏勒亚是一个相当认真的人,可是如今在这破旧小院里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困惑而无助,他想知道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想知道苏勒亚的腿是如何断的,想知道祥哥儿为什么会在江陵府出现,他更想知道,地上这具尸体,是不是会成为所有人的宿命?
祥哥儿却不知道两个孩子脑子里奇怪的弯弯绕绕,他径直走向那个青衣秀才的尸体,用脚将尸体拨回正面,秀才的身体还没凉透,血仍从胸口的洞里一点点渗出来,他仔细打量这人,只见这秀才面目平常,一双手掌满布伤痕,虎口处有一层茧,却不厚,看样子也不像刚刚形成,祥哥儿猜测这人曾经是使刀的,只是后来惯用鹰爪,这茧子便退化了。
只是这一切都是他猜测,尚无真凭实据。
恰在此时,在仁钦砍掉的衣襟处,隐隐露出一抹黑色,他用剑挑开那层布料,却见常年不见阳光的白色皮肤上,赫然印着一个圆形的伤疤,那伤疤创口不小,似是酱皮肤生生撕了下来,创口周围还留有些许黑色。
祥哥儿不禁皱眉,这里曾经应当是个纹身。
而江湖中从未听说哪门哪派,也没听说过哪个独行侠客、杀手身上会有这样的纹身,他只在见过一种人会在胸口处留有类似圆形的纹身。
——契丹人。
可辽国已灭,辽人四散奔逃,大多归顺金国,看这人身法敏捷,应当是个杀手,只是却因此院中多为平民,两个少年年纪小,对敌经验不足,而王小石如今又十分虚弱无法出手,他才起了杀人取乐的心思,没在第一时间解决掉几人。
他是来杀谁的?
这已经不重要了,人死无对证,此人若有同伙,也定能知道这条巷子里发生的事,无论如何王小石等人不能再住在这里。
自南迁后,金风细雨楼这些年来大力扩展南方的势力,江陵府自然也有楼子的产业,早在方才祥哥儿便唤来了金风细雨楼在此地的主事,命他立即飞鸽传书回杭州,将这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通知楼主,又命人包下江陵府中万福楼的天字号房,请来本地最好的大夫,即刻去办。
管事知祥哥儿乃金风细雨楼“吉祥如意”四大护法之一,是白楼主的心腹,不敢怠慢,当即命人安排,又将那飞鸽传书一事交托心腹,一切交代妥当,先前叫来的马车也晃晃悠悠挤进小巷子来,待马车在门口停下时,王小石也醒了过来。
祥哥儿不敢假手他人,本想将王小石抱上马车,却被坚定地拒绝了,他坚持自己走,却在刚刚起身时脚下便一个踉跄,苏勒亚自缝好老人尸身后,目光始终不离王小石,如今见他几欲摔倒,立刻上前扶住,仁钦因离得较远慢了一步,但也前来搀扶起母亲的半边身子,搀着他一步一步向马车走去。
路过祥哥儿时,王小石停下了,他朝祥哥儿颔首,轻声道:
“多谢。”
祥哥儿的心里无端涌上一阵酸楚。
他看着王小石从他面前走过,他曾经是金风细雨楼的三当家,当年在汴京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儿郎,十二年过去,如今却只能蜗居陋巷,竟连走路都困难了。
他想到方才情急之下抱起王小石的情形,王三哥身上已再无坤泽之息,他的心在当时便沉到谷底,他当然见过类似的坤泽,可他们都已经没了命,他只好在心里期盼,王小石如今的症状只是暂时的,哪怕是毒,都好过那最坏的猜测。
他不敢去想白愁飞见到这样的王小石会是怎样的反应。
但现实往往怕什么来什么。
因怕路上颠簸,祥哥儿特意吩咐赶马车之人千万小心,速度慢些也没关系,当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万福楼时,城里的大夫已经在楼里等着了。
主事命人将江陵府最好的大夫通通请了过来,五六个大夫站成一排,轮流上前给王小石诊脉,而王小石沾上了床,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竟连那么多人进进出出都不晓得。
祥哥儿心里还留了一丝希冀,可他却只看见大夫们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捋着胡子叹着气出来,祥哥儿的心里顿时一片苍凉。
他拉住几位大夫,询问王小石的情况,大夫们面面相觑,总算推出一个代表出来,那大夫满脸沉重,说道:
“这位贵人没了腺体,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恕老夫医术不精,实在无能为力。”
若是普通人家,他总是要加一句“准备后事吧”,可对着这些动刀动剑的江湖人,他不敢触这个霉头。
其余大夫纷纷点头同意。
祥哥儿的心终于冻了个透心凉。
王小石几日里始终在半睡半醒间徘徊,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多,睡的时候人事不知,只不觉得痛了,醒来时,守在一旁的仁钦和苏勒亚忙端起一直温着的镇痛药汁给他服下,循环往复。
许是见着了熟悉的人,王小石总算是放松下来,不再提心吊胆,过得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在万福楼里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外头的人为了他忙成了什么样子。
他这几天总是会做梦,他梦见当年在黄鹤楼,他看着卖解人热闹,看见人群里那仰首望天的青年,他梦见汉水之上的对酒当歌,也梦见初入京城时的潦倒落魄。
这些梦都与一个人有关。
他还记得自己吗?
王小石再一次从梦中醒来时,眼前稍有些模糊,可他却能感知到,仁钦和苏勒亚不在房里。
他轻轻动了动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手里,那只手很大,很暖,将他的手包在手心,叫王小石不舍得松开。
他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白色的袖子,白色的衣袍,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王小石看着他的脸似乎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他嘴唇翕动,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竟似被东西堵住,叫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只能下意识握紧他的手。
这是他梦里的人,是他想了十二年的人,是他求而不得的爱人。
他只能在心里轻声呼唤:
“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