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我》佛婴

2、CHAPTER 02

　　是黎黎。
　　她摘了眼镜，换了衣服，米色宽松圆领毛衣，烟灰色方格长裤加白色平底鞋；头发扎在脑后，两鬓碎发略显随意和凌乱，整个人愈发高挑清瘦，气质也愈加阴郁。
　　她从电梯里出来，拎着一把长柄透明雨伞的伞柄，走到袁昕面前停下，将伞递出去：
　　“下雨了。”

　　袁昕有些愕然。很快一种被愚弄了的怒意从她心底涌起，她没有接伞，目光从上而下打量了一圈黎黎，最后锁定在那张冷淡的脸上——无论这副容貌是长在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女、还是一个阴暗沉郁的年轻女性脸上，无论它历经了怎样的岁月和意外，它的某些特征总是不变的。

　　它指的是：柳叶眉、微狭长的凤眼、两腮小小的酒窝，还有说话时左侧的小虎牙。

　　袁昕盯着这张漂亮沉郁的脸：“沈筱枝学姐，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黎黎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她微微俯身，将伞递到袁昕的手里，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笑了笑：
　　“我现在叫黎黎，袁昕。”

　　即使你现在叫黎黎，你曾经也是沈筱枝，你也应该把当年的一些事情解释清楚，这是你沈筱枝欠我的，不是吗？
　　有一瞬间，这句话已经冲到了喉咙，但袁昕忍住了。她搞不明白当年那个温和可爱的学姐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或许她从来都没搞明白过她，从前是，现在也是。
　　少女时期的袁昕是个好奇而平凡的孩子，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跟在沈筱枝学姐的身后，以朋友的名义收集着每一帧令她春心萌动的瞬间，仅此而已。
　　她对沈筱枝的一切了解，少部分来源于沈筱枝的自愿表达，大部分来源于袁昕自身的观察和总结——那段暗恋的时光里，充满了袁昕收集的关于沈筱枝的各种碎片，她依赖这些碎片来想念沈筱枝、分析沈筱枝，爱着沈筱枝。

　　沈筱枝比高中时数学卷子上最后一道压轴题还要神秘而难以捉摸。
　　现在的袁昕早就不会为那些虚张声势的数学题而烦恼了——她能轻轻松松地将它们解析得明明白白，但沈筱枝却变成了黎黎，一个相当陌生的角色。

　　袁昕心中那股因为感到被愚弄而升腾起来的怒意更加浓烈，但又有些委屈悄无声息地滋长。
　　眼前的情形简直太棘手了，她想要解决却感到无从着手，眼前逐渐糊上了一层水汽，她垂下脸，伸手往前一推，想要将横亘在她面前的难题给直接推开。

　　她的手结结实实地推在了黎黎的肩头，那一推用了很大的力气。手中的雨伞砰然落地，塑料伞柄在地面撞出清脆而尖锐的响声。

　　黎黎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她垂着眼，两边的碎发纷纷扬扬垂落，在她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只看得见她线条锐利的下颌和修长的颈。
　　她有些茫然，因为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现在的自己是什么心情：悲伤？愧疚？这是应该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重新出现在袁昕面前的勇气，无论袁昕怎么打她、用最尖刻的话来骂她，黎黎也心甘情愿受着，这是她应得的；
　　但黎黎只听见袁昕用很慢很慢的语速问她：

　　“沈筱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

　　黎黎瞬间心脏紧缩。
　　她能听出来袁昕说这话的语气——以前她真的伤心了的时候总是这种语气，袁昕的问题，袁昕那慢于常人的语速，都让黎黎感到无地自容。
　　她黎黎以为自己是谁呢！
　　这个问题黎黎没法回答，更没有资格向袁昕解释。

　　黎黎只知道，她又把一切给搞砸了。
　　可她连对不起也不敢说，她弯腰捡起倒在地上的透明雨伞，将它靠在距离袁昕最近的承重梁墙边，沉默着走开。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她才松开了一直紧抿着的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眼泪迫不及待地夺眶而出，在那张阴郁冷漠的脸上肆意乱流。

　　或许，她的勇气早就随着沈筱枝这个名字的抹除而消散殆尽了。

　　袁昕站在原地，眼前的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凝成了水，她忍不住抬手掩面，无声地哭泣起来。

　　今年的秋天，瑜城似乎总是笼罩在雨幕里。
　　雨丝自高空坠落，与纵横整座城市的霓虹交错，织就一张斑斓迷离的网。微寒渗透幕网，悄无声息地沿着半开的窗户浸入黑暗的房间。

　　袁昕靠在沙发的角落，目光落在房间另一角：
　　那把透明的雨伞被收整好，立靠在墙角处，柔软光滑的塑料伞面上微微映出窗外那张扑朔迷离的网，随着霓虹的闪动而变幻光泽。

　　一场莫名其妙的对峙——袁昕与自己的心的对峙，已经快要分出胜负——那天黎黎走了之后，她还是撑着伞回来了。
　　她向自己的心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从未放下过年少时的那段暗恋。
　　那天的相遇太猝不及防，导致袁昕情绪太过激动，她所有的行为几乎都是下意识而为，才会造成那样一个让自己无所适从的局面。
　　但恰好是那样的局面，让她敏锐地感知到一些真相——相比起以前的沈筱枝，黎黎改变了很多，她阴郁而冷酷，比年少时期的她更会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她最珍贵的真心就掩藏在由沉郁和冷漠所织就的面具之下。那次看似突兀的相遇，却是黎黎拿出了珍贵的勇气，主动走到她面前。

　　——如果踏出第一步就已经耗尽了沈筱枝的勇气，那么没关系；剩下的九十九步，都由她袁昕来走完。
　　袁昕向自己的心坦坦荡荡地承认，她依旧喜欢沈筱枝，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怯懦得只会以朋友的名义掩盖喜欢的少女了。

　　这一次，她向自己的心起誓，会大大方方地给予这段感情一个体面而圆满的结局。

　　雨过天晴，金色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点，摇摇晃晃。

　　一双黑色细高跟急急行走，每次都能灵巧又稳定地踩在积水旁边。袁昕心情很好，早早地来瑜大精密仪器实验楼。
　　前期的参观结束后，绿空集团与瑜大实验室的合作顺利地进入下一个比较重要的协商流程。

　　刚刚走进实验楼一楼大厅，电梯恰好正在闭门。此刻时间很早，袁昕完全可以乘坐下一趟，因此她也只是照常往前走，甚至放慢了脚步——反正电梯已经要上去了，走过去也得等着，不如走慢一点。

　　没想到电梯门忽然间又朝两边打开了，电梯里只有一位女郎，灰色宽松短毛衣加休闲长裤，蓬松短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锁骨边上，额前的碎发在她的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
　　她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看起来严肃又冷漠。

　　是黎黎。

　　她微微垂着眼，目光穿过面纱一样的额前碎发，凝向袁昕。

　　两人目光相汇，袁昕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已经露出了得体自然的笑容。
　　她快步走进电梯，看到黎黎的右手食指还摁在电梯的开门键上，修长而白皙。袁昕落落大方地对她道谢：
　　“学……黎老师，谢谢你帮我留门。”

　　她差点又下意识地将黎黎叫做学姐了。

　　“不客气。几楼？”

　　“22。”
　　黎黎摁下关门键。

　　电梯很安静，显示屏幕上的红色数字一直在往上跳动。

　　袁昕侧身去看黎黎：“黎老师，今天这么早来学校吗？”

　　先前她们视线相交，黎黎立刻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她一直微微垂着头，面孔好像覆上了一层阴影，无人可以窥测她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有学生要借用实验室里的仪器，提前找我预约过时间。”

　　声音有些沙，有透着些清冷的味道——这让袁昕想起初春的山泉抚过河底光滑的石面的奇异质感。
　　冷冽但散漫，很没有干劲的样子。

　　电梯在第十一层停下。
　　黎黎说：“我到了。再见，袁总监。

　　“黎老师！”

　　黎黎已经大步迈出电梯，听见袁昕的声音，脚步一滞，回头看她。

　　“黎老师，”袁昕从包里拿出手机，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递过去，“我们加个联系吧。”
　　对方还没说话，袁昕又说：“我总遇不上你，所以没带你借我的雨伞。我负责的合作项目正好是你的研究方向，我要是有疑问也可以请教你啊。”

　　黎黎又走回来，扫了二维码之后，发出好友申请。

　　电梯门合上，袁昕手机里发出微信新消息的提示音。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亮屏看手机，而是双手将手机贴在了心口——她的心跳得好快，却有一种浅浅的快乐在心底慢慢回荡开来，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