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级情报研究员》羽畾

3、不确定世代（下）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身处漩涡深处的纪子晏丝毫不觉，短暂的死寂后，林登笑了下，说道：“姑母下落不明，但星际秩序需要有人维护。”
　　林登虽称下落不明，但事实上整个星际全当她死得透透的奥普拉一句“姑母”，但单看年纪的话，林登做奥普拉的舅舅都绰绰有余，他是联盟前前任秘书长君特·德布林的养子，冠以“德布林”的姓氏，成为可继任秘书长的“编外人”。不怪记性向来良好的纪子晏记不得这号人物，林登除了虚头巴脑地姓了个“德布林”，他对联盟的贡献——聊胜于无。
　　纪子晏两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苦笑道：“有传言讲，林登先生的父亲，也就是君特·德布林大秘书长的棺材板盖不住了，诈尸还魂回攸克星了，还要重掌实权，进行内部大清洗，还联盟一个海清河宴，给星系一个天下太平。说实话，在这个人均年龄300开外的星际，君特秘书长再怎么说也得550岁靠上了吧，还能回得来么？而且，他不是火葬的么？”
　　林登那张老气横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纪子晏收起笑容，阴郁无比，“林登先生自知师出无名，难不成要拉君特大秘书长出来遛几圈么？如果真是这样，那您这个儿子当得可就太失败了呢。”
　　没等林登愤怒，威尔斯呵斥道：“纪子晏，别太放肆，你要逼我动手么？”
　　纪子晏轻轻挑了下眉，一耸肩，甚是无所谓地回了一句，“你来这里不就是跟我动手的么？不然还是来坟场做客的啊！放眼望去，这里除了你一个能比划两下的，还有谁。”
　　莫名被内涵了一波的、正在医疗室接受治疗的、战功赫赫的战争部少校班扬顿时怒火中烧，十分想砸烂这个破铜烂铁的“鬼笼子”。
　　纪子晏无奈一笑，“其实等班扬少校治疗完毕，你们一起上我也不介意的，因为——”
　　“因为还有我们。”人工大气层外瞬时传来清亮且整齐的声音，“将军，银翼第三卫队向您报到！”
　　由远及近的机甲轰鸣声，声声入耳，剑拔弩张之势不言而喻。
　　林登及七大政府代表心里一慌，这要是动起手来，怕是整个星际都能乱成一锅粥，到时候谁会成为新任大秘书长，就不得而知了。
　　纪子晏那一脸无奈的笑彻底僵在脸上，把“因为你们都是我带出来”的几个大字生吞活剥地咽回了肚子，冷冰冰看了眼秦煜，自然不做作地转了话风，“银旗对银翼，公平公正，还有林登先生和尼莫审判长以及七大政府代表做裁判，绝对公开，这可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对决啊，我都有点拭目以待了。”
　　秦煜并没有看懂纪子晏眼神的言外之意，往前踏出一步，将纪子晏死死地挡在身后。
　　纪子晏在心底叹了口气，大哥，咱俩都搭档多少年了，默契都喂狗了么？
　　不能怪秦煜没看懂他的眼神，但凡涉及纪子晏生命安全，其他的都要靠边站，连纪子晏自己都不行——有一种危险叫我觉得你危险。
　　“这位是？”林登一早就注意到这位陌生的年轻男人，假模假式地问了句。
　　纪子晏扣住秦煜的肩膀，代他回答：“银翼第三卫队队长秦煜，他只是听说新任秘书长登基，所以想第一时间亲自来恭贺。”
　　纪子晏说起人话来，其实，也挺不像人的。
　　秦煜面无表情地给林登行了个军礼。
　　林登挂着便秘似的微笑，“银翼的秦煜，久闻大名。”
　　“林登先生，看在秦队长一心为您庆贺的份上，就免了他的渎职之过吧，久在域外守卫的人，心都玩疯了，我回来这么多年，不也没改掉这习性嘛，联盟那套行为准则，也不知道是智库哪个高人起草的，篇幅太长，学术性太强，拗口又难懂，估计他们连字儿都认不全。”纪子晏笑说，扣在秦煜肩膀的手不动声色地敲了几下。
　　“无妨……”
　　没等林登把话说完，纪子晏插嘴道：“既然无妨，秦队长，你的心意已经到了，这太空巡逻的活，你还得继续做，这万一某些不轨之徒趁乱进犯，结果就不太好了，给林登先生的登基大礼，可别弄巧成拙啊。”
　　秦煜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是！”
　　声音未落，空间场交汇，秦煜被剧烈的能量变化狠狠地冲击了一波，纪子晏通过终端干扰了空间场的信号，顺利地把秦煜送回人工大气层的机甲里。
　　“咳咳，”能量变化终也波及到了身虚体弱的纪子晏，冷不防地又喷了口血，“威尔逊，我教过你要不择手段，可不是让你用到自己人身上的，秦煜的账，我记下了，以后我会还给你，现在我倒是想看看，银旗舰队长官威尔斯真本事如何，不要只记得那些下三滥哦。”扭头看了下无声无息的墓碑——们，“能量场、亚空间、核爆炸的就不要上了吧，我妈现在睡得挺安稳的，吵到她，她会不高兴的。”
　　哟，真是个孝顺儿砸！
　　“纪子晏，你太自以为是了。”威尔斯说道。
　　“别人都以为我不是，我若是不自以为是了，那还了得。”文盲纪子晏绕口令般得瞎扯了一通。
　　一群武力近乎零的“废物”干啥啥不行，看眼色倒是第一名，自发地后退到不会被波及的范围，给他们空出了足够的施展拳脚的空间，威尔斯默不作声地拔枪丢给纪子晏，在抛物线尚未画完，另一把枪的准星已经稳稳地瞄准了他的眉心，只消弯一下食指，子弹就会不偏不倚地射中瞄准的地方——威尔斯的枪法百发百中，从不失手。
　　“偷袭算不上正人君子哦——”
　　“砰！”
　　人声与枪声同时响起，毫不废话蒙头就是干的威尔斯对瞄准的目标，干净利落地开了枪。
　　纪子晏淡薄且鄙夷的笑容挂脸，平地后空翻闪过了飞驰而来的子弹，而后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枪，压低姿势开了两枪——虽然身手矫健了得，但枪法就不值一提了。
　　“你这破烂枪法，是哪个蠢货教出来的蠢货2.0。”威尔斯站在那里，纹丝未动，而纪子晏的子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偏到了几百英里之外。
　　就这？就这！你他妈的当年花钱买的毕业证吧？
　　由于联盟大本营在此，所以攸克星有着整个星际最为完善的各种系统，尤其是武装系统，从征兵入伍到全面特训到毕业安排去向，一应俱全，条缕清晰，就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一般，经过层层严谨工序加工之后，再配以近乎苛刻的审核，打上合格“标签”，之后被“摆”上“货架”，而那个“标签”，便是一纸独有的毕业证。
　　当然，能获发证书的都是合格品，而每年能够顺利毕业的却寥寥无几，不是过度训练挂了，就是艰苦难熬逃了，大多数还是先天条件有限，慧根不足，后天还不够努力，或者努力方向南辕北辙延迟毕业，延迟三五年、七八年的残次品大有人在。
　　能顺利毕业的，实力自然不容小觑，个顶个的有一技之长，要么指挥准、要么射击稳、要么格斗狠，上至重型机甲航空母舰原子弹核武器，下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丈八蛇矛诸葛连弩，统统不在话下，然而，就算成不了实干派的技术型大佬，也得是理论派的佼佼者，纸上谈兵要能人五人六地谈出个花团锦簇、群星璀璨。
　　打不死你，我也得说死你！
　　而纪子晏当年可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的，就这两方面看，极大概率是后者，十分能嘚吧，可能是把审核□□说晕了，莫名不受控地给了个优等。
　　没等纪子晏做出反应，威尔斯的下一枪就精准无误地射中了他的右腹，身体力行地教导他何为百发百中，这一枪伤及腰骨，一个趔趄，纪子晏半跪地上，鲜血渗透衬衣，滴落在地，被一招半式打了个半死，真是可怜哦。
　　威尔斯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是当年纪子晏教育他们的，现在反噬到自己身上，就问你——开不开心？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显然，不开心，不惊喜也不意外的纪子晏无奈地笑了下：“我说朋友，你可能是我见过的最精准的□□AI，都是老友，都曾归属真理联盟，都是攸克星的护卫，相煎何太急啊！”
　　这个“曾”字用得恰到好处，十分精妙。
　　威尔斯冷淡地看他一眼，严谨审慎的他向来见不上纪子晏这副吊儿郎当的马大哈模样，完全没有遗传到他母亲半分谨慎——这绝对是威尔斯的错觉——冷淡地回答道：“跟你是朋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话音刚落，子弹落在了破碎的地面之上，掀起无数砂砾。
　　纪子晏火上浇油了一把，“那对不起咯，这个污点，你怕是洗不掉了。”压低身体，几近水平状态，试图瞄准他的胸口，却被眉眼不抬的威尔斯一脚踢中伤口。
　　剧烈的疼痛风起云涌般袭来，将纪子晏连人带心地深深埋葬，他再支撑不起下一轮的打斗，威尔斯默不作声走近纪子晏，蹲下身扯开他那件破烂不堪的衬衣。
　　纪子晏被他这粗鲁的动作惊了下，嘴上的欠纹丝不动，“我说威尔斯，可不要觊觎我的□□哦。”
　　“呵，”威尔斯冷笑，“当年的赫拉盾牌居然能被班扬那蠢货伤成这样，你真是废了，可怜哦。”
　　纪子晏看了眼千疮百孔的躯体，“等等，你这句话里，没有一处是严谨的。你也知道我是当年的盾牌，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攸克星养人，已经把我养得身骄肉贵，哪有斗志。再说，班扬是我一手选出来又调教出来的，正所谓青出于蓝，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取代你的位置，我该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可怜的。”
　　“嘴硬！”威尔斯懒得跟他继续废话，直接在他的脖颈处注射一张液体芯片，遇到血液立刻融入体内。
　　刺痛袭身，纪子晏闷哼一声，手心出现硕大的阿拉伯数字15。
　　这个数字，是他的生命倒计时。
　　“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纪子晏笑眯眯地问道。
　　人装得轻松自如，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嘴角在抽搐。
　　威尔斯直起身瞥他一眼，不情愿地解释了一句：“生物芯片，可以降解你的尸体，以免将来尸体被扔到太空成为垃圾，污染环境。”
　　“哇哦！”纪子晏惊讶地赞叹，眼里冒着炽热的星星，瞳孔不断收缩，“这真是个好玩意儿啊！是你们那个傻|逼|死了的研究所的最新发明么？”
　　威尔斯：“……”
　　纪子晏口中的“傻|逼|死了”的研究所的确存在，全称 Special Biological Subject Launch，缩写为SBSL，是镜花之乱后一群高知分子牵头成立的，深受联盟器重。外观来看，是一处攸克星人人仰慕的神圣建筑，内在原因，不仅因为这处占地千顷的建筑里里外外都透着高端冷傲的气质还配上了这么一个花容月貌但不知所谓的洋气名，更因为它掌握着整个星际的物种进化、基因改良、医疗制药、生物研究的命脉，其庄严肃穆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
　　然而，攸克星头号文盲|流|氓头子纪子晏却一直对其持表面赞叹有加，实则嗤之以鼻的精分态度，而且不加掩饰。
　　待到他回过神来，遗憾地叹气：“看来，我是无法葬在这片风水宝地了，而且还会被降解成二氧化碳、氢二氧……”
　　没等他说完，威尔斯不耐烦地插话道：“那些是有机垃圾，可降解，你不属于，你是有毒垃圾。”
　　“有毒垃圾”纪子晏：“……”行吧，生前不问身后事，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挣扎着站起来，纪子晏不受任何影响地把刚才省略号里的话补全，“我还看上东南角的那片地儿了呢，还想着跟我老母亲做个伴儿，可惜呀可惜。”
　　威尔斯没搭理他的傻缺劲儿，本来一个正常的大活人住在坟场就很让人费解了，现在还妄想安然无恙地下葬，嗯，天黑得很彻底了，是该做梦了。
　　把纪子晏这个渣渣拖到林登面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威尔斯脚后跟一碰，字正腔圆地说道：“秘书长，您现在可以进行审问了。”
　　林登又换回人模狗样，身体力行地诠释了“只要我脸皮够厚，尴尬的就不是我”，继续刚才未完待续的语重心长，“子晏啊，你一直追求的不就是和平、文明、民主、自由且平等的世界么？我们的新世代就是在这个理念下建立的，它的基础已然打好，柱石已经落定，这是一次伟大的实验，子晏，你不想亲眼见证么？”
　　纪子晏很找揍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肺部的枪伤造成供氧量急剧下降，咳了半天才把这口气咳顺。
　　纪子晏看向林登，抿下嘴角的血水，无奈升级，“若不是我生在这个时代，我还真就信了你的鬼话，林登先生，您都快两百岁了，应该知道一个事实，自我陶醉是一种慢性病，会让人从精神上虚弱，一个世代的毁灭就源自于此，不通过手术剜掉毒瘤，反而继续沉沦这种盲目，这种新世代不看也罢，我怕会像底比斯的俄狄浦斯一般，可我这双眼很贵的，不想自抠双目，您的新世代，就留着孤芳自赏吧。”
　　“……”冥顽不灵，无可救药，已然没了任何耐性的林登转身挥挥手表示就地处理。
　　纪子晏手心中生命数字归零，亚空间骤然迭起，将他与外界隔了个天衣无缝，空间壁射出两道冰冷的弧线，一道直穿纪子晏的喉咙，一道直击他的心脏，瞳孔倏然收缩。林登背对这副鲜血淋漓的场景，微微闭眼，看似不舍，但并无任何动作。大动脉破裂，无可挽回的伤害，越来越多的血液从纪子晏单薄的体内涌出，红得刺眼，红得寂寞。
　　生命体征渐消，脖颈处注射的液体芯片闪耀着红色光点，这一切都宣示着，这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已经魂归大地。
　　他的死，是既定事实。
　　被锁在医疗室的班扬默默攥起拳头，两行热泪无声落下。
　　同为联盟效力过，即便是联盟“罪人”，威尔斯对他的业务能力仍就心服口服，吩咐下属取来银旗舰队专有旗帜，盖在他的身上，联盟旗帜不能加身，这是威尔斯能给他最后的也是最高的荣誉，继而对这具已经烟消云散的尸体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礼至情尽。
　　“秘书长，纪上将已经魂归。”威尔斯说道。
　　尼莫审判长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哎，我这个老东西，这些年送走他的外公，送走他的母亲，现在又送走他，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专业纪家送葬者尼莫说完便转身颤巍巍地走远，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那个摇摇晃晃的背影，分明有几分凄凉。
　　林登秘书长舒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个大麻烦，纪子晏对他而言，的确是个大麻烦，是前任留下来的巨大祸患，七大政府代表各怀心思地放松下来，联盟军委、新闻部长官相对一视，纷纷退出处理相关事宜。
　　纪子晏生前的所有活动与军部联系密切，难保不会有他的死忠粉叛乱，尤其是他还有一群毒唯般的下属，这些年只听命他一人，目前驻扎赫拉，秦煜便是其中之一，也是最棘手的一个。此时外强中干的攸克星远无法经受大规模动乱，所以军委必先要进行自上而下的严厉自查，以求整个军部的立场达成一致，进而再说一二三四。
　　至于鼎鼎大名的新闻部，编织形形色色的故事的能力不是盖的，短短半日，纪子晏倚仗功名兴风作浪，祸乱攸克星，最终被就地正法的通稿在整个星海四散开来，声势浩大，力求人尽皆知，而自认为除掉纪子晏就天下归一的林登为了报复那句“儿子当得失败”，连他作古多年的老妈纪以恩都被拉出来遛了好几十圈，以此来宣扬真理联盟的无可撼动性以及他发泄心中的怨气与怒气，同时表明联盟一心为万千民众，绝不姑息养奸的狗屁原则宗旨。于是，当年用围绕攸克星四圈的篇幅来报道纪子晏战功的各大媒体纷纷口诛笔伐，用围绕攸克星八圈的篇幅来报道纪子晏的死。
　　纪子晏轰轰烈烈但短暂的一生，就这样以臭名昭著做结。
　　而攸克星的重建，星际秩序的重塑，即将拉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