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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郎艳独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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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谁人,只要站在点将台上都一定是威风凛凛的。
少时的苏蔻经常做为自己家少爷的尾巴跟着他在都城内东跑西跑,去的最多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云山,一个是校场。
自己家的老爷是勇冠三军的名将,东征西讨立下不世功勋,所以在校场的点将台上常见老爷一身黑衣黑甲,战旗飘扬,然后便是出征。
彼时的少年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的战争,也不明白哪些战争是正义或是侵略,只是看个热闹。
现在苏蔻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捧着水壶,得跟在自己少爷身后嘟着嘴一路小跑跟上的小侍童了。
因着叶青璃的偏爱,将他从侍从中单独挑选出来,编入了叶青璃的军中,做了随行的小书记官。
苏蔻长得清秀,人又机灵,更是叶青璃的心腹,是以他虽然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书记官,却成了黑狼军少年一代中十分惹人忌妒的一个存在。
寸功未立,不过是倚仗着裙带关系而爬上位来的传说便也在少年军中渐渐传遍,连做为副将的林照夕都有耳闻,只是瞒着苏蔻和他家主子两人。
叶子的脾气这一两年见长,也不知道是因为与老将军不睦,还是与沅芷那方的人不合,总之,流言蜚语什么的,还是藏着掖着点的好。
他这样想,不代表叶青璃就会如他所愿。
三步并做两步,叶青璃旁若无人,直入自己未来岳父家中。
身后跟着个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的小苏蔻。
沅芷家的下人一看到他,本来是陪了笑脸相迎,只想讨这位未来大小姐夫婿的好,却不想给他随手一拂,整个人像滚皮球一样便跌了出去,直摔到后园台阶之下。
这里是沅大将军家的内宅,能这样毫无顾忌的横冲直撞的人在主圭只有一个叶青璃。
来不及通报给自己家两位小少爷知晓,管家便屁滚尿流的向前堂奔去,看叶少爷的这样架势,必然是去找两位小少爷的麻烦,可得通知了正在前堂安排事宜的大小姐。
叶青璃脚不沾地,却不忘回身斥责道:“阿蒄,擦了你的眼泪!”
苏蔻在他身后紧一步缓一步的跟着,竟然也没落下,只是哽咽之声不绝于耳:“少爷,少爷……”
嘟囔了半天,也说不出多的半句话来,只有滔滔泪水不绝而下。连胸襟都沾湿了。
叶青璃本来走得飞快,这时猛得回身,正正好苏蔻跟上一步,几乎撞个满怀,更差一点把那一脸的鼻涕眼泪全蹭到叶青璃的身上。
叶青璃皱了修长的眉,却并不嫌弃他哭得难看,只是伸手随意拉过刚才飘过身畔的布幔,一手揪过人来,替他把脸上擦干净,才显出苏蔻那张巴掌脸来。
本来苏蔻哭得难看,已经分不清眉毛眼睛嘴,给这一擦,才如同明珠生辉,虽然不是顶顶好看,却看上去清秀有余,雅致十足,是个很耐看的孩子,只是眉是皱着,眼是红的。
他自幼小时便随侍叶青璃,叶青璃待他极好,几乎吃穿用度都与自己相同,只差叶家府上没人叫他苏蔻小少爷,明为主仆,实则比兄弟还亲,常看得林照夕也牙酸不已。
叶青璃给他擦净了脸,再随手将那幔布一丢,道:“哭什么哭!要是觉得委屈了,就打回来!要是给人欺负了,就骂回来!”
他一双流光溢彩的眼变幻万千,百种情绪在那双眼瞳之中折射出千个倒影,反而让人看不出他最真实的情绪来。
苏蔻本来是无意中听到了那些闲言碎语,更无意间知道那些流言蜚语出自沅大将军府上两个少爷之口,他心想自己不过是个仆僮,没理由去与人理论,只是巴巴蹲在树下抽泣,却给自己家少爷看到,三逗五哄就说了个倒豆子也似。叶青璃勃然大怒,连自己军帐都没回,径直杀到沅家。
苏蔻拉拉自己少爷的衣袖,嘟哝道:“沅,沅大小姐。”
叶青璃微微侧头,那边沅芷正带同了管家抄捷径来到后园,人未至而声先至:“叶子,你好大的脾气!”
叶青璃淡然道:“好快的手脚。”
眼光狠狠,瞪的却是沅府的管家。
那管家正在沅芷身后絮絮叨叨,给叶青璃眼光冷冷一扫,立刻汗如雨下,张口结舌再不见半点舌绽莲花。
沅芷走得也不慢,几乎是一路小跑。
她少时得宠,骄横惯了,连自己父亲与母亲,并父亲侧室所生的两个弟弟也怕她三分,沅明秀年前旧伤复发,不再问军中之事,更将家中事务一并交给这个还没出嫁的女儿打理,沅芷人比花娇,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在诸多人眼里看来,她与叶青璃倒称得上郎才女貌,是一对璧人。
不过,这对别人眼里的璧人,近几年却越发觉得生分,再不见少年少女时代的亲密无间,倒是给叶青璃称为“损友”的林照夕一语道破,言道这两人都个性太强,遇强则强,自然是此起彼伏,怎么也拢不住,但私底下却这两人暗中牵桥搭线,只说是
“你要是不娶阿沅,谁人敢把她娶进门啊,你就当是为天下苍生着想,收了她吧。”他这些话,叶青璃当耳边风,沅芷却也不领情。
风静静的拂过,安静美好的如同初遇。
当然是管家的妄想。
沅芷的丹凤眼不像一般人的那样小而精致,相反比一般双眼皮的杏子眼还要大而有神,只是眼睛太大,脸型精致的过分,整个人在精神之余就有些威慑力十足。
老远的便是能看到那一对眼睛。
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从上至下打量了苏蔻一番,冷笑:“叶子,什么风把你吹到我家里来了?”
早先在前堂已经听说是因为苏蔻的流言蜚语招惹了叶青璃,但是心里记恨他不给自己半分薄面直接闯来找两个弟弟的晦气,所以就是不想给他好脸色来看。
叶青璃将苏蔻向身后一挡:“我是来找你两个弟弟的。”
事关苏蔻的名誉,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与沅芷的那点情分就轻易放过那两个肇事者。
要知道,叶家是出了名的护短,他叶青璃没那福气拥有几个可以帮手的亲生兄弟,但是只要是和他有关系的人,谁都别想欺负!
沅芷看着在叶青璃身后还在用手抹泪的苏蔻就一肚子的气,少女时代她就很不喜欢这个总是跟在叶青璃身后的小书僮,现在一样不喜欢。
她道:“不过就是个书僮出身的奴仆,还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的找来么?叶子,你气量怎么变得这么狭窄。若论到身份地位,我两个弟弟就算是再不济也总能指使动他吧。怎么,就为了这个小奴仆,你就要和我翻脸不成!”
“哼,”叶青璃冷笑了一声,突然觉得以前看错了人。
他扯过身后的苏蔻:“他可不是什么奴仆!”
苏蔻吓得一震,止住了哭。抬眼看两人,眼睛红通通像只小兔子,十分惹人爱怜。
沅芷也是一怔,心道:“我又不是现在才认识苏蔻,他不是你的奴仆又是什么……”
叶青璃一字一句道:“苏蔻可从来都不是我的奴仆,他是我弟弟!”
“哈!”
在一边的老管家惊讶过多,脱口而出:“叶少,这亲戚可不是乱认的啊……”
叶青璃没再说话,只是眼一立,那隐藏着万千感情的瞳里眼波流转,瞪得老管家张口结舌,半句多余的话也再说不出口,只是心里不免在想:“从来没听说过叶大将军在外面还有妻室啊……。这个,这个……。还了得!”
沅芷闻言一怔,然后指着苏蔻,连手指尖都在发抖:“你是失心疯了在说笑吗?叶青璃!这个苏蔻,谁不知道是叶伯父当年在路边捡到的,饿得半死不死的给伯父碰到,心一软收了他做你的书僮,你说是你的弟弟!哈,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她又好笑又好气,不由得对叶青璃连名带姓的唤出声来,连带着将叶大将军也奚落了一番。
叶青璃的身世世人皆知,本来就不是正妻所出,只因为叶大将军的几房妻妾都生不下孩子,才给一个打扫的女婢占了先,竟然生出个儿子,也何该着叶青璃受宠,叶汐淳打了胜战回家,却见个奶娃娃粉妆玉琢似的站在台阶上伸着小手要人抱,一生征战杀场,杀人无数的大将军心里那个柔软啊,当即抱过来狠狠亲上,亲自取名“青璃”,然后再无宠信,一家子老小就眼睁睁看着个婢女生子独得专宠,那女婢母以子贵,平步青云也纳为侍妾,可惜红颜薄命,不到一年便死了,只丢下个才两岁的儿子站在院子里哭。
从那时候起,叶汐淳再不近女色,将这一独子悉心教育,成了世家子中的骄子。更不知道哪里捡了个比叶青璃还小些的孩子给叶青璃做了书僮,便是这苏蔻。
叶青璃生母虽然不入人眼色,却因为他是叶汐淳唯一的子嗣而倍受关注,再加上他本人容貌出众,为人处世都全不落俗流,才叫人刮目相看,以至于有今时今日的名位身份。
但是,他现在竟然为了个苏蔻而做出这样的举动,沅芷都不由气得浑身发抖,指尖都颤动不已。
她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有多好看,也不是为了他家世背景,就只是喜欢他而已,而这个苏蔻何得何能,竟然能叫他这样?他今日在沅府的这句话或是传了出去,世人要如何看他!个中要紧处他不明白么!
苏蔻也给自己家少爷吓倒,不等叶青璃说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扯着叶青璃的衣服道:“少爷,少爷,我是苏蔻,不是您的弟弟。”
一边慌张的向沅芷陪笑道:“沅大小姐,我家少爷是烧糊涂了,乱说的,您别相信……”
一边用力摇着叶青璃:“少爷,回去吧,少爷,”几乎又要哭出声来。
叶青璃一把将他从地上扯起:“我说过,你用不着对我下跪,苏蔻本来就是我的弟弟!”
“叶子你疯了!”沅芷大叫道。
叶青璃冷笑:“我清醒的很!苏蔻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总不能让沅家的两位少爷随便欺负!”
“你真是胡闹!”
沅芷顿足!
“当然不是胡闹,等处理完了你两个弟弟,我自然就会请父亲立刻摆出名贴来,到那时,全天下人都得承认他,苏蔻是我叶家的人!”他一字一句,带着一向的倔强和张扬,驳得沅芷哑口无言。
如果,是叶帅的螟蛉义子,那么就的确是叶青璃的弟弟,自己的两个弟弟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想要脱身也再不能免。
沅芷眼珠骨碌乱转,正想怎么样好打消了叶青璃的这个心思。
苏蔻却是苦着了一张脸,拉拉叶青璃的衣摆:“少爷。”
他是很开心少爷刚才说的话没错了,可是苏蔻也知道这种话可不是随便说说就能算的。
以叶家如今在大陆上的威望,叶青璃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二十个苏蔻也担待不起。
就算是少爷说了这样的话,老爷也不一定会同意吧。苏蔻心想,一边狠命的向自己家少爷使眼色,生怕对方看不到自己。
叶青璃却并不看他,他只是盯住沅芷,完全没有要收回之前所言的意图。
他从小就护短,对于苏蔻真的是从来没把对方当做下仆过。他一向豁达,对于自己的在意的兄弟至亲却极为看重,若是有人辱及,偏是睚眦必报。林照夕常笑他那度量小的针鼻样大,却只对他最亲近的人才有这样的表现。于是沅芷于他,终究是和旁人亦不同,只是他两人不自知罢了。
沅芷这一刻,只狠得想把两个弟弟的头按到地底下去,得罪什么人不好,偏是苏蔻,偏是叶青璃。
这位少爷,从来不死不休,连自己也劝不动他。惹了祸就躲起来的两个弟弟也是!没事找事!
她凤眼立起,斜长的眼角高高挑起。
自己的弟弟,就算是与叶子起了冲突也得护住,就算是异母所生,那也是自己的弟弟!
她看着叶青璃,毫不知自己已经吐出了这一生最伤人的那句话。
她说:“你自己的出身本来就为人不耻,若不是因为你是叶大将军的独生子,哪有你的今日!这个苏蔻,不过就是路过捡回来的书童玩伴,哪里值得你对我大动肝火?我倒是想看看,名闻天下的大将军,要怎么收这么个书僮为义子!你莫不是忘记了,因为你当年所谓的认祖归宗,你那位大将军的父亲可是连降三级呢!否则,以你母亲不过是个滨族女奴的身份,怎么竟然死后能当他的侧室之名,他若是膝下有一儿半女,你又怎么算他的嫡子能得掌这军权!这是要御主认可的,可不是你叶家自己就能承认了事的!因为你是叶青璃,因为你父军功可抵,才有你们叶家现在!你可不要忘记了!”
话说出了口,便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
叶青璃静静的看着说出这些话的沅芷,末了微微挑起长眉。
他天生俊秀清丽,因为他母亲是滨族人。
他八岁上就知道这件事情,父亲从不隐瞒他的身世。
他以自己是半个滨族血统为傲,从不以此为耻,整个叶府无人不知。沅芷和林照夕也是知道的,因为他们竹马青梅,一同成长。
现在听到这样的话,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刺耳,唯余痛心。
他是喜欢沅芷的,纵然不愿意承认,心里却也认定了对方。
对方娇蛮也好,对方骄傲也罢,她有那样的资本,亦有那样的家世,他觉得她就是那个样子虽然有时蛮横的可恨,却着实可爱。若不是自己和照夕刻意回护多年,她的性格应该会更婉转一些,而非如此强势。只是,我终究是错看了她。
他天生唇角上扬,看上去时时都在微笑,此刻那笑容却凛然如在风中,给人一种脆弱感。
就好像,这么些年的感情,在一瞬间斩断的干净。
他看着沅芷,沅芷说完话后,后知后觉,亦瞪大了眼看过来,眼神里满是惊惶。
这些话,她这些年时时听父亲的侧室在父亲耳畔吹风,其实她并不在意,因为她喜欢的是他,又不是他的容貌和身份,他有什么样的母亲又不是他能选择,就因为是他自己,才喜欢他。喜欢了这么些年。可是,为什么刚才会将那两个侧室对着父亲的床头风向他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她连掩自己的口都来不及,就只能那样看着叶青璃。
她听到叶青璃的声音:“原来如此。”
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不!不是的! 我说的不是真心话!那是不是我想说的话!”偏生心硬,不肯示弱!与其解释,不如不解释,反而干脆!反正我就是说了这样的话了,就算说对不起,他也不稀罕的!
叶青璃眉宇间的疏离感瞬间强了许多,玉树临风也似的身姿看上去竟然有些零落的错觉。
就算是才赶过来急着处理的沅氏远远看到也暗里吃了一惊。
他一路赶回来,知道两个儿子闯的祸大了些,只怕女儿与叶青璃关系再微妙也控制不住。
只是他一路赶来,一路听到家院回报,愈是心惊。
走到院门口,便听到了沅芷刚才掷地有声的那几句话。心头狂跳不止。
这些事情就算是事实,叶青璃自己想来也清楚得狠,但是从来没人敢于在他和叶汐淳面前提起,现在女儿是直接触了逆鳞。叶青璃威慑军中,尤胜乃父,这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女儿如今说了这样的话,那两人之间的红线危矣。
他这样想着,心头转过无数的主意,却在看到叶青璃云淡风轻的脸色时,长叹了一声。
这个孩子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是什么样的性情别人不知自己难道还不知道?
叶家,林家,还有沅家,三代的交情,只怕就要毁在女儿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上。
想打个圆场,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叶青璃的眼底森冷,这一刻的他宛若平日里战场上的修罗附身。他看着站在面前的梗着脖子的沅芷。
两个人都是一般的性情,刚强,执拗,倔强又偏执,情份好的时候呢可以说是两人相类,情份若是不好,只会火上添油。这些年来,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阿沅,千错万错,祸不及父母,这个道理如今我若是不教给你,将来,若是你再遇到了什么人,那时再没人来教你。看在我们多年的情份上,我再教你最后一次如何做人。
叶青璃看着这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冷冰冰一字一字:“沅芷,这些话你若是不收回去,我也知道是什么人说出来过。我可以放过听了这些再复出来的你,却不能放过他们。否则将来有事的不仅是你,还有沅大将军。有那样多嘴多舌的妇人在枕畔,谁也不知道何时会祸从天降。那时,可不是什么军功可以挽救一二的。”
他话语中威胁的意味十足。
沅大将军正要上前,被一句钉在了当场。
沅芷也是一怔,听他言下之意,竟然是对自己父亲的侧室要动手,怎么会有这样可笑的事情!
她眉一轩,喝道:“你敢!”
“她们敢说出这些话来,自然是不把我叶氏放在心上。我若是杀了她们,不过是为沅将军免去将来的后患而已。”
抬眼,目光冷冷,看向远处的沅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