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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寿宴(一) ...

  •   两日后杜衍家杜老夫人六十寿,京中文武百官皆来祝贺,狄青与小妹来到杜府时,只见那门前的长街上车马喧嚣,前来恭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场面当真是不小。狄家小妹跟在狄青身旁,一时惊道:“平日里我来杜家,园子里冷冷清清,也没几个人,怎的今日一作寿,来的客人竟这样多,都是他家的亲戚么?”狄青闻言笑道:“哪能都是亲戚,杜公这人一向廉洁正直,家风又严谨,从不结交应酬,平日里这门人子弟自然是少些。但他老人家于枢密院参政多年,在朝中素有清誉,前段时日又刚升任了从一品的枢密院正使,一人之下而已。平时早有人想来结交这位杜公,与他套套交情也是好的,只是他家一不娶媳,二不嫁女,而好容易今日碰上他家夫人做寿,这朝野内外的文武官员还不闻风而动?这来的人自然多了些。”狄家小妹闻言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忽地又嘻嘻一笑,回头问道:“三哥哥,那我们呢?我们也是闻风而动的那群人么?”狄青一怔,随即瞪了她一眼,道:“自然不是,咱们……不一样!”小妹笑道:“有甚么不一样?”二人行至杜府门前,狄青从袖中拿出一张信封,递给了府中出来迎客的礼房,随即对小妹道:“咱们有请帖呀!”
      礼房收了请帖,朝狄青二人躬身行礼,只道:“这边请!”便将狄青引至边廊,一路绕过前厅,穿过一扇石门时,狄青奇问那人:“我瞧宾客都在前厢会客厅里,这怎的却将我们引到后院来了。”那礼房道:“将军稍安勿躁,这是我家大人吩咐的,旁人都只在前厅,只将军来了便引到后园,此刻我家大人与朝中的范大人、韩大人等皆已在后面水榭中等候将军。”狄家小妹闻言嘻嘻一笑,拽着狄青衣角,低声道:“便只你特殊!”狄青伸出一指放在唇中,摇了摇手,示意她不可多言。狄家小妹见状吐了吐舌头,朝狄青做个鬼脸。正这时,忽听不远处回廊里一人长声喊道:“诶——淳妹妹——淳妹妹!”狄青回头一看,只见是个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淡黄色衫子白色纱裙,提着裙摆正从廊下快步往这边走来。狄家小妹见了笑着道:“三哥哥,那是绾姐姐,她是来找我耍的。”狄青笑道:“去罢!”狄家小妹笑靥如花,便即快步迎了上去,两个女孩见面顿时笑着抱作一团。那姑娘拉着小妹的手道:“今日来的人真多,我寻了半天不见你,还道你不会来了呢。”狄家小妹笑道:“姐姐既请了我,妹妹怎敢不来呀!”那姑娘也笑道:“好妹子,数你最好啦,不枉我特意给你留了扬州的蟹粉酥,一会儿去我那里。”狄家小妹闻言一把抱住了那姑娘,笑道:“好姐姐,就你知道我最爱吃蟹粉酥……”说着忽地又放低了声音,只道:“对了,那边就是我三哥哥,你要不要去见一下。”那姑娘侧身小心往狄青这边看了一眼,顿时又偏过了头,轻声道:“那就是你三哥哥狄青?看着……不像啊。”二人又嘀咕了几句,不一会儿,小妹笑着牵了那姑娘走过来,那姑娘见了狄青屈膝行了一礼,轻声叫道:“将军安好!”狄青微微一笑,拱手回了礼,道:“绾姑娘好!”那姑娘瞪大了眼睛,问道:“将军……认得我?”狄青道:“你是杜诜杜大人家的二姑娘,杜公的孙女,是不是?”那姑娘点了点头,狄青笑道:“我这边且还有些事情,我家四妹妹就拜托绾姑娘了。”那姑娘道:“将军客气了。”
      狄青心中想着范公等诸位大人还在园中相候,想是有事相商,实不可让他们久等,便别了小妹自跟着那礼房一路绕过后院快步往水榭而去。而此刻水榭中杜衍、范仲淹、韩琦和富弼四人凭栏而坐,正中石桌上摆着香茶点心,桌旁炉火煮着滚水,微微作响。此时夏至方过,荷塘中龙飞莲开得正盛,一阵荷风吹来,夹着几分暑气,池塘边树上的春蝉也知呀呀叫个不停。狄青走在路上,听着蝉鸣,闻着草香,瞧着这园中的景色,只觉时光弹指便过,明明昨日还是清明时节,今日就已入了夏,自己这一场伤当真养了不少时日。还未进水榭,韩琦便对富弼和杜衍说道:“来了!这位便是狄青。”
      狄青进了水榭,朝着众人躬身一揖到地,说道:“范公,杜公,韩兄,富大人,狄青来迟,让诸位久等了。”众人亦起身拱手还礼,范仲淹道:“汉臣客气了,你身上有伤,在座的各位都是相熟的,何须行这般大礼。”狄青道:“诸位都是久居朝堂的文人要臣,狄青一介武夫,实在心生敬佩。”众人闻言均哈哈大笑,富弼笑道:“狄将军虽是武将,也是初入朝堂,但礼数周全又如此会说话,将来也是个好混官场的。”狄青低头拱手道:“富大人取笑了,狄青惭愧,惭愧!”一旁的杜衍伸手道:“诶,不惭愧,不惭愧。今日我等聚于此地本就是要商谈这官场之事,汉臣如此甚好,甚好,请坐!”
      众人重又坐定,韩琦先对狄青道:“身上的伤好些了么?我等可都担心紧。”狄青答道:“多谢各位关心,我这身上的伤已是好多了。”韩琦点点头道:“今日诸公在此本是要商议近来朝中的一些事,只因着这些事或多或少都与汉臣有些干系,于是你一来便将你请到这边。”狄青道:“不知是何要事?”韩琦道:“这第一件事方才诸公已然在议,便是当下正紧要的宋夏议和之事。”狄青道:“这议和之事我记得先前官家已派了大理寺丞张子奭张大人出使夏国,进行和谈,如今张大人尚未回京,难不成是有什么变故?”这时富弼道:“不错,前几日张子奭从夏国传来消息,只道赵元昊虽答应纳款称臣,但召见我朝使臣时不仅态度倨傲无礼,甚是怠慢,还向我大宋强为索要,要我等重开榷场,通边市之青盐贸易,增岁赐至三十万。”杜衍也道:“旁的倒也罢了,那赵元昊既已同意称臣,免不得要在银钱岁赐上做些文章,以此来找还些颜面,只是这青盐之禁绝不可开。此策自太宗朝时便已有定论,先朝真宗皇帝亦遵前例,青盐之禁,西人至今失其厚利,今日若开,当是我等群臣之罪。”范仲淹亦点头称是,道:“青盐味甘价廉,昔日在西北时常有羌族偷卖我宋人青盐,一斤不过十五钱。夏国又盛产青盐,此禁若开,夏人必获暴利,届时兵马扩足,定毁今日和议之约,复侵我西北。”狄青闻言不语,他对此等经商互贸之事虽是一窍不通,但也知范仲淹所言有理。如今汴京市上官盐每斤要三十钱,便是最便宜的鬼市私盐总也要二十钱一斤,那夏国青盐若真如此质高价廉,来日盐禁一开,百姓定然趋之若鹜。倘若他日市上皆以夏国青盐为主,我宋所产解盐定然无人问津,届时朝廷盐税陡降,亏己利敌,必生大患。
      这时韩琦道:“依我之见,夏人仰吾和市,如婴儿之望乳。自西北开战以来,我朝对夏禁市不过数年,如今夏国内已是民声鼎沸,百姓怨声载道,夏国盛产青盐不错,但夏国也只产青盐,其余衣食茶器,皆仰我大宋之市。这赵元昊如今虽是嚣张,但我瞧他只是嘴上硬,肚子里却没几两货,不然如何数年来不肯称臣之事,现下也答应了?到底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若再拖上他几年,也不知他这夏国国主之位还坐得稳否。”杜衍闻言却道:“稚圭之言虽有些道理,但议和之事只怕不好拖上太久。前段时日,辽国使者曾送来契丹国主书信呈与官家,其来信中却询问起我朝与西夏约和之事了与未了。只此一问,乃是大有深意,只恐北辽会借我宋夏议和之际,坐收渔利。”富弼亦附和杜衍,说道:“不错,此事永叔(注:欧阳修)亦与我提起过,北辽确实有意在我宋夏议和之事上插手干预。须知契丹之人向来是遇强则服,见弱便欺,在此议和大事上,他若见我等宋臣无有谋略,只是一味迁就,只怕会以为我大宋软弱可欺,来日若邀名分,增岁赐,别有他求,甚至领兵掠地,亦不在意料之外。”
      众人一时不语,狄青心中更是起伏不定,本以为这和议之事只是宋夏两国之较量,不想这北辽竟也掺和进来,要多插一手,如此这场和议便较先前更加复杂。宋辽之间自太祖开国以来明争暗斗不断,自景德年间澶州之盟后,两国虽久无大战,但近年来我宋屡次败给夏国,示弱于外北辽自然虎视眈眈,此次和议若处置不当,辽国定然会借机生事。
      韩琦见狄青不语,说道:“这次夏国所提和议条件虽是漫天要价,但为示诚意已答允放还三川口一战中我军被俘将领石元孙。而张子奭在与石元孙会面后得知,当日三川口之战确是黄德和临阵脱逃,以致大军溃散,且那战主将刘平与大将郭遵均未战死,而是重伤后被俘,如今二人皆被囚于兴州。”狄青闻言心中一惊,随即喜道:“韩兄此言当真?三位将军皆都活着,那……那他们何时还朝?可需派我军中人前去接应?”
      诸公见狄青听韩琦一言,便欢喜色溢于言表,情急之下又手足无措,与先前有礼之态大是不同,皆都哈哈大笑起来。范仲淹抚言道:“汉臣这是关心则乱,但也不必如此情急,且听稚圭把话说完。”狄青方知自己失了方寸,便即收声敛色,但胸中一颗心仍忍不住怦怦直跳。韩琦续道:“我知汉臣乃是郭逵旧部,这才说此事与你大有干系。但郭逵、刘平归京之事还需从长计议,那夏国国主如今只答允放还石元孙一人,当我朝使者张子奭在与其提及郭、刘二人时,赵元昊却提出要我大宋出十万贯作他二人的赎身钱,才肯放他们归宋。”
      狄青闻言怒道:“岂有此理!我朝大将既非物件也非贱民,如何能以银钱贩卖?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想是夏人知我等定然不肯答允,刻意以此羞辱。”富弼见状说道:“汉臣此言也有理,我宋夏两军交战,本是互有俘将,那夏人既肯放还石元孙,郭刘二人又不肯降,为何却不索性卖个人情,一同放了?难不成当真是为了这十万贯?”说罢摇了摇头,只是难以索解。
      范仲淹这时却道:“我记得刘平被俘时已是步军副都指挥使、静江军节度观察留后,乃是正四品大员;郭遵么……”韩琦接道:“郭遵是左班殿直,延州西路都巡检使,只是从八品。”杜衍道:“如此说来,亦不像是因官职高低而拘人不放了。”狄青却道:“郭巡使被俘时官职虽不高,但他戍边多年,历经大小战斗五十多场,且他武功高强,作战勇猛,往日出征时总是一骑当先,所向披靡,人称“西北禁军第一猛”,在边疆一带军民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初我还只是保安军中一个小小厢军时,便已听说郭将军之名。”
      韩琦点点头,道:“如此,一个是四品主帅大员,一个是人尽皆知的抗夏猛将,于夏人来说不过是两个俘将,但我宋廷若不肯以十万贯去将他二人赎回,此消息一旦被传到前线禁军中,势必引起诸将士寒心,届时军心紊乱,正合了那赵元昊之意。”
      众人听罢,身上皆涌起一阵寒意,富弼哼的一声,冷笑道:“当真好计谋!好阴险!”杜衍亦叹了口气,道:“如此我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真依了他们,与了这十万贯,便是吃了暗亏;若是与夏人讲价,不免引人耻笑;若是不允,更是是寒了军民之心,唉……”说罢伸出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众人一时不语,水榭中只听得火炉上咕噜噜水沸之声。
      过了半晌,范仲淹说道:“此事且从长计议,来日若能将放还郭、刘二人作为和议条件之一自是更好。但现下还有一件事更是紧要……”说罢范仲淹看向狄青,又道“那便是张仁义一案。”狄青听到“张仁义”三字一怔,不禁想起那晚自己九死一生地躲在涵水洞,被数骑骑兵一路追杀之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韩琦问道:“汉臣,那日夜间你可曾亲眼瞧见张仁义带人追杀你?”
      狄青摇摇头,便将当日自己如何朝张仁义索要营中银钱账簿,晚间张仁义又如何力请自己赴宴吃酒,之后又如何碰巧撞见禁军要暗杀自己,以及自己一路奔逃受伤,躲藏涵洞,徒步行至西郊大营之事一一说了出来。眼前众人除了狄青皆是读书的文人,虽说范仲淹、韩琦也曾在西北治军数年,但到底不曾上阵拼命搏杀,四人听完狄青亲口阐述那晚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逃命之举,心中无不骇然,狄青于韩、范二人麾下多年,战功卓著,在此事上自不可能,也无须撒谎,狄青说罢,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默然不语。
      过了良久,杜衍开口道:“汉臣奉命为陛下整军,不想却被自己人暗算,险些丢了一条命去,我等自当奋力向前,若不为你惩处了元凶,绝不罢休!”范仲淹富弼亦点头称是,韩琦道:“杜公向来以断案治狱闻名,不瞒你说,此事刚出之时官家便已知晓,当即便派了杜公监审主理,联合刑部与开封府共查此案,汉臣且放宽心,此案定跑不了一个贼人。”狄青闻言站起身来,朝着众位深深一揖,须知眼前四位,皆是朝中鼎鼎大名,素有清誉的贤臣名士,而自己说到底只是一介武夫,不过从五品的小官,竟能得他四人同时开口为自己抱不平,狄青胸口一热,心中甚是感动,眼泪几欲流出,只道:“狄青今日能得诸位大人如此相待,当真……当真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措辞,便又拜了下去。
      众人皆起身相扶,杜衍道:“汉臣太过客气,你此番整军九死一生,乃是为了官家,为了国事,我等查明真相,惩处元凶亦是为了国事,何言报答之情?况且,自你受伤一月以来,我主理此案至今仍未找到张仁义煽动兵变、刺杀你的确凿证据,说来惭愧,实是对不住你。”狄青不禁问道:“这却是为何?”一旁韩琦道:“自那夜你遇袭昏迷之后,张仁义次日便上报称东郊大营半夜有禁军兵变,乱军冲入指挥使营帐欲刺杀上官,此次叛乱致营中数十名禁军死伤,其中有都指挥使狄青亲兵十三人,而事后作乱的数十名禁军皆因拒降顽抗而被乱箭射死,都指挥使狄青不知所踪……”
      狄青听罢,心中震惊之际,全身霎时冒出一阵冷汗来,颤声道:“都……都死了?你是说叛乱的禁军都死了?”杜衍、韩琦均点了点头。狄青耳边轰得一声响,登时心下一片雪亮,道:“这……这岂不是与那日宫……宫变一模一样?”
      范仲淹见狄青面有惊色,一时不知所措,当即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抚慰道:“他们既敢出手害你,定然是做足了准备,但你要相信,邪终不能侵正,此案会有水落石出那一日的。”富弼也在一旁附和道:“那张仁义既能混到如今这般地位,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若是轻而易举便露出破绽让我等抓住,岂知不是陷阱诡计?反倒是如今日这般表面上看似滴水不漏,但既是阴谋害人,必有蛛丝马迹可循,一旦查出来定然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准还能钓出大鱼。”
      韩琦也道:“富兄所言极是,而且方才汉臣有一言我等先前并不知晓,如今倒可循迹详查了。”杜衍到底是推案治狱的老手,此时亦反应过来,道:“是也,那便是禁军中的公用银钱账簿!无论是张仁义阴谋害人,还是蓄意毁去证据,事情起头竟是因为汉臣要查那军中账簿之故。他越是害怕你查,我等越是要去查,这其中定然藏有极大秘辛,否则他亦不会冒此等莫大风险,在军中便要取汉臣性命。”
      这时富弼忽地一拍手掌,恍然道:“啊哟,原是我等昏了头了,这里里外外查了一个多月的证据,竟然线头便在汉臣这边!是啊,是啊,自然是在他这边,否则那张仁义为何如此急于除掉汉臣呢?”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亦扶额摇头,仿佛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寿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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