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瑟爱》十年成妖

2、第 2 章

　　2
　　S已经被一瓶红酒放倒。我喝了两杯可乐。
　　S仰望客厅的吊灯，在我眼里，他已如同一台解除密码的取款机，现在可以任我提取任何数额的现金。
　　我轻轻开口，声音轻柔的如同将要窥探病患隐私的变态医生。
　　我说，S，你今天来见我之前，去哪里了？
　　N疗养院……就是你叫它精神病医院的地方……
　　那你，干什么去了？
　　去看人呗。我每年都要去好几次……不过今年才知道……
　　S话未说完，忽然饮泣。从他的态度，我预感自己将要挖掘出不小的秘密，或者挖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
　　去见什么人？能说给我知道吗？
　　……说起来很长……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在上大学，……大学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他妈的人间地狱……
　　这个晚上剩下来的时间，S君用来对我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刚进大学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是进了天堂，人生就要从此改变。像我这样山区农村出身的孩子，上大学是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命运的唯一方法。你不信？想笑就笑好了，我的确是农民的儿子。家里三个姐姐，我是唯一的男丁。为了让我上学，三个姐姐所有的上学时间加在一起，不超过小学五年级。拿到录取通知书，我二姐第二天就嫁了邻村的一个傻子，收了傻子家五千块的彩礼给我当学费……你知道我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进大学的吗？我天天都想哭，哭我的二姐，哭我自己为什么是农民的儿子。
　　大学里，就算书念的再好也没有用！奖学金一样拿不到——这是后话，我不想再提学校的老师都他妈是黑心肠，比社会上的人还要坏！当时的情况就是，我天天玩命的读书，别人都忙着跳舞喝酒；我忙着做习题搞实验，别人都忙着谈恋爱打游戏。
　　大学里，女人要漂亮，男人要潇洒。这一切都要有钱。
　　不瞒你说，刚进大学，我的行李里总共只有四双袜子，冬天夏天的加在一起总共四双。没有皮鞋，我一直穿的是高中体育课上穿旧的运动鞋。夏天不能穿，我脚汗大，穿湿了，同宿舍的人都叫臭。只好穿拖鞋。夏天的时候，我天天穿拖鞋去上课，有一天班导突然找我谈话。他说我，穿拖鞋听课，是对老师的不尊重。他叫我以后穿尊重点再上课。你说这他妈的是什么道理？什么叫穿尊重一点？校规里写的是不准奇装异服，不是不准没有鞋的人去听课。上大学不就是为了受教育么？我交了学费，凭什么不让我听课？！我穿拖鞋我妨碍谁了？！我是农民，我穷，又妨碍谁了？！
　　别人吃好喝好，泡马子谈恋爱，一开始我的确不眼馋。我觉得他们这种生活根本就是没有目标没有意义的浪费大好时光，庸俗不堪，目光短浅，以后一定变成一堆垃圾。
　　我过我的日子，他们继续他们的醉生梦死。
　　你看不出来吧，我以前根本不喜欢讲话。天天都是对着书……我不合群。
　　你说我自卑也可以。也许有那么一点吧，但是我想还是愤怒多一点。我从来不理同宿舍的任何人，全班没几个人愿意和我说话。他们瞧不起我，我知道的。但是我也瞧不起他们！城里人算什么？！没农民养着，全他妈都得饿死！还瞧不起农民！
　　要不是后来遇到他，我得一直这么愤怒四年。
　　我想想是什么事来着……大一上学期快结束，大概是十一月份的样子，天已经凉了。一天我去书店看书回来——那个时候不要说买书了，我连澡票都不敢多买。去书店白看一天。周末星期天一直都这么过。同班的那些人，不是上网就是谈恋爱去了。我和他们不同！
　　我就是在网吧门口遇到他的。
　　那天，一大帮人从网吧里冲出来，留他一个人付帐。他没钱了，被三个人揪住不放，威胁要报警。他也好笑，想不出办法竟然捂着脸哭。
　　你想想，一个一米八零的大胖子，当众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打死我，我也做不出那种丑事！
　　我一开始没认出他是我同班，说实话，同班的人，我觉得个个面目可憎，军训结束后拍的纪念照，看也没看就扔了。当然，他那个时候也不在照片上……他是军训之后才来上课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做了我的同班同学——哼，我可没有他那样的好爸爸。
　　他那个时候，长的像一大块奶油蛋糕，又白又肥！一看就是个标准的，让我恶心的城里吃的营养过剩的公子。听他和老板发誓赌咒说自己是K学院某班的学生，我真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我没认出他，他倒先认出我来了。一口就叫出我的名字，要我为他佐证。
　　他要我证明他是我的同班同学，让他暂时脱身，回宿舍拿钱来付十四个人的上网费——我们班那些杂碎真够狠的，中午逼着他请客吃了八百多块钱，又要他付上网费——上厕所用钞票当草纸，一次用个十张对他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当然，那个时候我是不知道的。我不敢为他佐证，因为我的确不认识他。
　　不过后来，我还是为他作证了，说他的确是我的同学——我这么做，完全是看他可怜。你知道吗，他打电话回宿舍，那堆垃圾竟然说不认识他，叫老板不要上当。又想打电话给班导，偏偏记不起号码。他哭的像个白痴，我实在看不过去就……
　　有一点要声明，当时我帮他说了话，我是有点同情他，但更多的还是恨他。因为他是个城里人，一个会看不起我的城里人。上学的时候，我印象里的城里人都是骄傲不可一世的，他们一提到“农村人”这三个字的表情，让我一辈子都记的！到现在还记得……我恨城里人！
　　看到他哭，我就觉得特别痛快！原来城里人也会有这样低三下四的时候！
　　我对老板说，他的确是我的同学。
　　但是要我留下来做人质，换他去取钱，我不干！城里人实在太坏了。什么坑害人的事都做的出来。
　　事情闹的很僵，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他吞吞吐吐报了个电话号码——也给了我第一次见他爸爸的机会。
　　那帮杂碎把他手机抢走了。把他身上所有值钱的全部抢干净。一件可以暂时抵押给老板的东西都没有啊……
　　三十分钟以后，他爸坐着大奔来了。司机穿的整齐到滑稽。
　　我这才明白这个胖子至少是我想象的十倍那么有钱。
　　他爸的司机付了钱，扔钞票的姿势，让我都嫉妒到愤怒。
　　他见了他爸，哭的更离谱——我还是说他的名字吧，老是他啊，他爸，他爸的司机，真他妈拗口！他喜欢人家叫他水波，不过我喜欢叫他肥波——他还有个英文名叫他妈的朱利安，我一直叫他肥波。——心情好的时候也这样叫！
　　肥波坐上他爸的大奔，忽然想起我。他爸的司机就拉开车门也请我上车。
　　我那时候，巴士没坐过几回，怎么让TAXI停下来都不知道。突然有人要我上大奔，我面红耳赤，定在地上脚都不敢抬。他爸说，上车吧，我和小波要谢谢你。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最怕被人看不起。我怕被他们看出是连小车都没摸过的农村人，脖子一犟就坐到车里去了。
　　那阵感觉，真像腾云驾雾。我晕晕乎乎，脑袋都不敢偏一下。肥波和他爸坐后排，哭了一路。
　　那天过完，我对生活突然充满愤怒。回想自己从小到大过的日子，简直找不到一点值得留恋的地方！城里人七八十块钱喝杯咖啡，我父母要走十几里山路卖几十斤苞谷，肩膀压的出血！七八十块钱，我三姐要在镇上皮鞋厂，糊一个星期的鞋底！肥波和他爸，手指动一动，几百块钱就当小费发了。
　　这世界，真是他妈的让人愤怒！
　　那天肥波他爸和我说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在咖啡厅里什么都没吃！我的脑袋里全是血红的愤怒。
　　晚上做了一夜的噩梦，早上是哭着醒过来的。我梦见我爸我妈我姐在田里插秧，那田又宽又长，没有边际。他们就一直弯着腰插啊插啊，一边插一边咳嗽，田里全是血水……
　　我当时有两种选择。一个是继续对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视而不见，继续看我的书。书中自有黄金屋，另一个选择就是开始愤世嫉俗。根本没有任何办法的愤世嫉俗。
　　我为自己感到悲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身为贫穷农民的深深悲哀。
　　肥波下课以后找我。我这才第一次发觉班上的确有这么一号人。
　　他请我去吃午饭。
　　一看到他，我心里还未曾结痂的伤口又突然绽裂。他肥白臃肿的样子让我恶心，觉得看到的是条巨大的寄生虫。于是我断然拒绝他的邀请，仍去吃我的午饭。
　　你就吃这个？！
　　他竟然不死心的一路跟踪，看到我躲在宿舍就着开水吃馒头干的样子，窥探我的隐私。
　　他自作主张过来拉我，说什么，这种东西不能吃。
　　他知道个屁！这些馒头是我父母用家里不多的白面特意为我做的！馒头蒸出锅，他们一口也舍不得吃，全部切片晒干，给我打进行李。雪白的馒头变成微黄坚硬的馒头干，一路颠簸，受热受湿，又变成微黑色。我仍旧在吃。这是我在学校的口粮。
　　滚！我吃什么关你屁事！
　　我冲着肥波怒吼。我所有的怒气，因为他，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
　　我说，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你的饭你留着你自己吃去！再不滚，我揍你出去！
　　肥波眼泪打转，夺门而出。我一脚踢上房门，抓着馒头干，慢慢的，想哭的感觉也爬了上来。
　　但是我不哭！绝对不能哭。
　　我把馒头干硬咽下去，结果全部堵在喉咙口，堵的我几乎噎死。